他进犯了命运,而命运予以他惩罚。
无数人的脸孔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接连闪过——方大姑娘、宋大哥、倒儿颠、唐二小姐、许文昌、牛头马面……程雪时、幺儿、周夔……谭小坛、锦书……还有——
昏乱的脑海之中闪过一张小小的脸儿,最终定格,肤光胜雪,秀美无伦,却总是带着生气的神色……不,偶尔也会露出羞赧或温柔,还有带着娇憨的微笑……
蜉蝣又如何?
如果我只是天地之间,一尾小小的蜉蝣,即使朝生、暮死,即使那惊才绝艳的岁月其实只有眨眼一瞬——
活了一瞬,便不算活吗?
手废了,丹田残碎,便不能握剑了吗?
他的右手疼到疯狂地颤抖!可是这疼痛却令他微笑,大笑,乃至于狂笑!连疼痛都让他清醒,让他痛快!正是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令他感受到自己还正活着!不管是怎么样的活,爬着活、笑着活、哭着活,总之他都活着……如果一个人已经死了,他当然便不会再痛!可是他还是活着!或爱或恨,或想或不想,他总是活着!
疼痛仿佛填满了他破碎的经脉,填满了他曾碎裂到无法拼凑的指骨,他含着泪水笑了起来,在云雾缭绕之中,他终于挥出了那一剑!
“着!”
那是蜉蝣的一剑。
就是这一剑,刺破了所有的虚妄。一切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哗啦啦的一阵声响,随着钱公公的惊呼声,他终于回到人间,眼前的屏风已被他一剑斩断,稀里哗啦地倒塌在地。
这一剑的力道、分寸,乃至于那一瞬的剑光,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这是完美的一剑。哪怕以他一生的尺度来看,这一剑也毫无破绽。
屏风之后,露出那人的本来面目。
*
阿诵将门一推——
门却从里面开了。
在程雪时和阿诵的目瞪口呆之中,王得意仍然是那个王得意,此刻,他手中提着一柄满是破口的锈剑,从宅邸之内,走了出来。
宅门又在他身后关闭。
二人依旧傻傻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王得意率先开口道:“怎么了?都傻呆呆的。”
“你!”阿诵尖叫一声,已经扑上来抓着他四下检查。程雪时则满目惊愕,半晌缓过神来,又是惊又是喜:“你……里面……怎么说的?”
王得意微微一笑,他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连发梢也湿了,就好像他刚刚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他这边厢神秘非凡,两个人却已经急得跳了起来。
“我舅舅……他……”阿诵终于没有检查出一丁点伤口,再开口时,已经满眶热泪,“他不曾为难你吗?你怎么提着一柄剑?你……”
程雪时道:“你是不是同他保证了,此后与童公子一刀两断,再也不见?”
他二人连问问题都较上劲了,王得意故作无奈地叹息一声,随手将锈剑一抛,两只手背在脑后,向宅子的反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好多问题啊……我可真是太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一下才成……嗯……先要泡一个有花瓣的热水澡,然后吃上三大只最好吃的烧鸭子,喝一壶不逊于天如醉的剑南烧春……睡上长长的一觉……然后才有力气说话……”
他说话的工夫,两个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都一头雾水,又不依不饶。
“你说啊……王得意!”
“你到底是不是要跟他交割干净……”
“谁知道呢……累啦累啦……”
就这样一面说,一面走,一面追,三个人的身影打在地上,乱七八糟地纠在一块儿,随着他们的脚步远去了。
而这真是十分平平无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