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讲道理了!
摔门而去的阿诵,就和周夔的那位农家姑娘一样不讲理。
如果他现在厚着脸皮追上去,那他就不是一个男人。
可是,如果他所爱的人宁可放下他最为看重的尊严,也要去挽救他的生命,那他还在这里装疯卖傻,他就更不是一个男人。
若是这时候阿诵仍在他身边,知晓了王得意此刻心中的诸多想法,免不了要嘲讽他的——
原来做男人是这么难的事儿?还以为做男人,只是生下来就是了罢了。
做男人是很难,做缩头乌龟,就简单不少。
他当然也有尊严!甚至对他来说,尊严比生命还要重要,他就是这么长大的;也正因为这样,他绝不希望阿诵为了他的事情抛弃他自己的尊严。
可是,对着阿诵,他可以做男人,也可以做缩头乌龟,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因为他突然发现,比起这惴惴不安的寂静,他宁可听见阿诵嘲笑他,嘲笑他不是男人,嘲笑他是缩头乌龟——如果两个人能够在一起,不管是做乌龟,还是做麻雀,做一条鱼,做一只小蚂蚁……他都心甘情愿。
他突然也跟着夺门而出!
院子之中,锦书就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微笑。
而她手中正牵着一条缰绳,缰绳的另一端,拴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大黑!”王得意道,又转向锦书,“你知道我要走?”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要走的。”
“谢谢你。”他只说了三个字,便翻身上马,口中“吁”了一声,大黑便开始小跑;他一夹马腹,大黑便开始狂奔!眨眼之间,已经离开了小院,飞驰而去。
“好大黑,带我去找樱桃,去找小红!”他扬声叫道,大黑回应似的,长长嘶鸣了一声——
哪怕是死呢!
如果要死,也要两个人手牵着手一块儿死!
这是头一次,大黑跑得这样快!仿佛他听得懂主人所有的焦急和快乐——这快乐来得莫名其妙,似乎是它的主人终于决心要甩脱一切,去追逐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怎么愉快的结局;但是追逐本身就是愉快的,尤其是,不管是怎么样的终点,都会有人等着他。
大黑如有神助,仿佛是它与樱桃之间有什么奇特的感应,朝着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前进!阿诵究竟在哪儿呢?王得意心想。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第一个,我要狠狠拧他的脸蛋,为着他那些无情的“失望”之语;第二个,我又要亲亲他的脸蛋,抱着他,告诉他,我爱你,我永远也不离开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你,那绝不是因为我自以为是的“体贴”……
他脑中一片纷乱,又清晰无比。就这么跑啊、想啊,大黑终于在东昌府的边缘处的一座小屋前,停下了脚步。
它气喘吁吁,显然是疲惫已极。
王得意安顿好它,将它的缰绳拴在门前的栅栏上,又拍了拍它的脖子以示感谢。尔后,他终于兴高采烈地推门走了进去。
*
门内一室静谧。
屋内灯光暖黄,布置得整洁而干净,甚至窗台上,还种着一盆小小的黄花。侧耳去听,小屋后的厨房中还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闻起来,是一道一定很好喝的靓汤。
王得意倒退了一步。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又仿佛做梦的时候一脚踩空——但是此刻,这梦却没有醒过来。这场景熟悉得令他窒息,他习惯这场景太多年了,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这本该是最有安全感的光景,但是此刻,他却头昏目眩……
而后,厨房咕嘟咕嘟的声音停了。
那个最最最熟悉的人,端着那锅为他而煲的汤,从厨房走了出来。
锅子很烫,他隔着叠得很厚的帕子端着,脚步很快;赶忙将锅子放在桌上后,他一边念着“好烫好烫”,两只手一边飞速地摸上了自己的耳垂——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见到王得意木楞楞地看着,他突然笑了:“怎么,傻了?”
王得意一动不动。
程雪时面色如常,道:“这时候了,我想着是饭点,你紧赶慢赶,奔波而来,应该先吃点东西。”
王得意张了张嘴,仍说不出话。
程雪时继续道:“你不是一直爱喝莲藕排骨汤?这么多年,我总是做给你喝。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学不会天如醉的手艺,猜不出他们的配方。……总是差那么点味道。不如,试试这次的?”
王得意望着那锅子的目光就像是在望着一锅见血封喉的毒药。
程雪时苦笑一声:“你现在连我煲的汤都不愿喝了吗?”
顿了一下,似乎王得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道:“阿诵在哪里?”
程雪时脸上的微笑终于散去了。
他不再一副温情模样,这古怪的小屋,反而显得不那么古怪了。
“分别这么多天。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那位童公子在哪里?”程雪时避开他的目光,开始将锅子里的汤舀进碗里,“你不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也不问我,怎么找到这里……”
王得意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动也不动一下。
“坐下吧。等我们吃了这顿饭,喝了这锅汤,再聊那位童公子,好不好?”
他虽问“好不好”,那碗汤,却已经推到了王得意面前。
王得意终于坐下了。
只是仿佛那凳子上有什么隐形的钉子一样坐立不安。
程雪时也坐下了,坐在他对面。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已经将王得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道:“虽然你不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但是你却好像吃得好,睡得香。”
“……你在指责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