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振翅,长喙伸入潭面,波光粼粼里,咬着一条小鱼,兴奋地扑腾翅膀。
此刻晨光熹微,宿雨含烟,蓝花楹落满潭面,四下静谧,石上青苔遍布,连同周围的绿意,将整个小潭染翠,漏出一点点朝阳。
“陵霄……你来看我了?”
陆文荇搀着段闻野的手肘,闻言心下一惊,“先生,这只是一只白鹤啊。”
段闻野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在他的视野下,白鹤化形为陆修羽当年书院初遇的神貌,玄裳缟衣,羽衣翩跹,回过头朝他顾盼一笑,伸出手。
“陵霄,陵霄……”
段闻野在铜镜里看过无数次自己的脸,随着年华逝去,原本乌黑的鬓发被银丝占据,平滑的脸颊也沟壑纵横,犹如饱满的草木在秋后枯萎发黄。深陷的眼角和浑浊眼瞳,以及在微风中飘拂的胡须,摇颤的步伐,无一不昭示着大限将至。
时光真不讲道理。段闻野扔开藤杖,挣脱陆文荇的手,疾步走了上去。那鹤也不怕段闻野,就一直站在原地,伸展身姿,颀长挺拔。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那一瞬间好像青春活力又回到了风烛残年的身躯里,他要努力奔向那只白鹤,奔向陆修羽。
他跑起来很快,像是要逆转时间的浪潮,溯回到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溯回到净林书院初遇,陆修羽夸他有鹤姿的时候,彼时他以为那是句客套话。
他离白鹤越来越近,在幻觉里握住了陆修羽的手。陆修羽还是那么年轻,笑起来有谦谦君子的温和,而他却已经鹤发鸡皮,双手树皮一般,松弛得能拎起一层皱褶。
在陆修羽的眸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竟全然不是今时今日的容貌。
湛然瞳孔,眸如点漆,剑眉入鬓,松风鹤姿。
是了……陆修羽眼里,他也一直都是那般模样啊。
当晚,段闻野病情加重,陆文荇请来道门的玄元真人,按照固定的章程“上章”。
这是一种仪式,道门中人生病后要用符水治病,同时要忏悔自己的罪过,便是“上章”。法师在一旁记载,写到狭长的纸张上,并在此之后沉入山河之中,通达天地。
真人问段闻野,可有罪过?
段闻野气若游丝,行将就木,躺在床上抱着陆修羽最喜欢的蓝花楹香囊,视野一片混沌。
“有……有啊。”
真人磨墨记录,等着段闻野的口述。
“我一辈子,睚眦必报,有恩必还,陛下信我,我竭诚效力,燕王谋反,我引咎离开,是以不负陛下。学院诸生,多有嘲弄,我以牙还牙,他们自食其果,算不得罪过。”
真人低头写着。
“而后入仕,御史台上奏,多有得罪,但也是他们不合风纪在先,其实也算不得罪过。若说我的罪过……我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吴郡陆陵霄。”
“何种罪过?”
“他以挚友待我,从不负我,而我因身世自困,自以为品行低劣,难配他光风霁月,故而一再逃避,矢口否认,直到最后,他因我而死,此乃闻野一生之罪,倾尽毕生之力也难以弥补。”
段闻野咳嗽几声,喉咙里的痰是怎么咳也咳不出来,到最后,也没有力气了。
“玄元真人,人有来世吗?”段闻野忽然问。
其实道门是不讲来世的,但玄元真人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如顺着段闻野的话说下去好了。
“道友若信,就有。不过看起来,陆陵霄应该不在阳世,落入六道轮回了。”
段闻野望着西斜的落日余晖,“我死后,是不是能与他一同入轮回?”
“或许会的。”
“我们会有一世还在一起吗?我是说……能不能再遇见?”
真人掐指一算,“春秋代序,即便一开始差了几年,难保之后不会同时同地。听道友所言,陆陵霄也是有执念的。佛门讲‘形尽神不灭’,你们终会有一日相遇。”
“如果真能如此,我想……就换我救他吧。”
段闻野含笑阖上双眸,于当晚逝世。
陆文荇半夜看见一只白鹤自天际飞来,和潭边那只汇合,依偎在一起,两抹白影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他没多想,次日准备丧事的时候,路过那片小潭,回头刚好看见竹林深处,两只白鹤飞过晨雾,连着两声清亮的鹤唳,贯彻云海九霄,四方原野。
陆文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转眼间,两只鹤已经消失无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