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顗二十岁的时候加冠,家里给他取字为“遂安”。
顺遂安宁,裴父对极其有想法的小儿子就这么一点儿愿望。两个兄长都小有成就,小儿子只要不辱没门楣就好了。
这天,花开得正好,裴顗折了两枝,和自己最喜欢吃的菓子放在一块儿,规规矩矩占据了卢蕤的书桌,还往抽屉里塞了件衣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裴顗趴在自己的书桌上,他位置靠后,卢蕤坐在他前头,这次为了比衣食起居在净林书院的卢蕤早,他可谓是快马加鞭,额头上的汗还没落。
真是可笑,明明是送礼,却跟做贼似的。
自小裴顗很少高兴,往来巴结的人太多了,得到那些人的夸赞轻而易举,甚至无聊。年纪到了,父母要给他说亲事,可他却觉得,如果盲婚哑嫁,他宁愿不婚娶。
他一方面在东宫弘文馆,一方面在净林书院,太子多年前册立过太子妃,却因为巫蛊之祸,失去了妻子,孤身在东宫。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一方面没说要废,却又不给太子参与政事的机会。
不过,也不阻拦裴顗找太子一起读书。
裴顗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恋,却见过太子望月怀人。裴顗问对方,为什么要对一个人念念不忘,明明已经回不来了。
太子却说,正因为回不来,所以念念不忘啊。
裴顗其实不大懂,为什么太子明明有权力,却还是连所爱都护不住。但比起这个,裴顗更好奇的是,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太子说,就是想跟她在一起,想抱她,除了她之外不考虑别人。
裴顗又问,那你喜欢故太子妃吗?
太子答不上来,如果情感只是单方面的陪伴需求,那么算不上喜欢或者爱。
喜欢是爱欲,是疯狂,是占据,陪伴只是其中一部分——太子想了想,这么告诉他了。
他们无话不谈,对着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侃侃而谈,又或者圣贤书不教这个,他们只能慢慢摸索,尽力去区分喜欢、爱和欲。
门开了,带进来两片竹叶,卢蕤刚把鞋脱掉,直起腰的时候,就看见裴顗正支着下巴看他。
“你……”卢蕤左顾右盼,又看见了桌子上的礼物,“不必送这些的,我不缺。”
裴顗道:“可你手肘那里破了,你明明需要的。”
卢蕤无奈,把东西完璧归赵,“真的不用。”
裴顗失望了,为什么卢蕤不能答应他一次呢?他真的很喜欢被卢蕤需要,他很少被人拒绝。
卢蕤打着哈欠,从抽屉里拿书本,研墨练字,整个人状态迅速紧绷起来。
失望没过会儿就释然了——就这么看着卢蕤,也挺好。裴顗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这感觉很怪。
听到有人说卢蕤坏话,他会反唇相讥,然而让他始终难以忘怀的,还是月下抚琴的那一幕。
裴顗终究还是有占有欲的,他一直追逐着月亮,却遗憾发现,他走多远,月亮也走多远。他不容许别人靠近,又固执守着碰不到的月光。
过几天七夕晒书,卢蕤帮郭希善,把藏书都摆了出来,几只小狸猫跑来跑去,有的还叼着老鼠。风拂过来,书页起起落落,像鱼翕动的鳞片。
卢蕤蹲在地上,按照经史子集的类目分好,手里还有一张书单。面前铺着一地的书,日头又烈,有心无力,就想着站起来休息下。
结果这一站起来,眼前一黑,登时就要往后倒。
卢蕤心想肯定要摔到地上了。
结果下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是怎么了,这么不小心。”裴顗撑着卢蕤的手肘,任由对方头枕着自己肩膀。
这样漫不经心的肢体触碰恍若惊入湖面的石子,在镜面一般的湖面掀起涟漪,自此再也无法平静。
卢蕤马上挣开,“失礼了。”
“无妨。”裴顗笑道,“我听先生说你一个人,就想着来帮帮你。”
“不劳烦了,这些书我一个人来就行。”卢蕤不自然地往旁边去了。
裴顗则望着自己刚刚触碰卢蕤的手掌,趁其不备,轻轻闻了闻。
有股好闻的泡桐花香。
当晚裴顗回到家里,就让人找来一棵泡桐花树,种在自己院子里。他望着移好的树木,明知道现在不是种树的季节,这么做不合时宜,却还是摸着树干,头贴在上面。
我不排斥他,我想接近他,我想让他躺在我怀里。
这……算得上是喜欢吧?不正是太子说的么?
裴顗忽然想通了,夜晚的辉光透过叶隙,他浮想联翩,想起卢蕤的绿眼眸,丹凤眼,上翘的眉尾,以及红润的唇珠……
他呼吸愈发急促,疯了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像是终于发现了一个惊骇的秘密,抱着床上的被褥。
卢蕤有喜欢的人吗?精诚所至,金石会开么?裴顗掩不住狂笑。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裴三郎得不到的东西。
睡醒后又是照常去弘文馆点卯,裴顗急不可耐,几个学士让裴顗负责书目分类,他做得心不在焉,很多卷轴放错了帛袋,顺序也岔了,太子刚好走近,“遂安,你这是……”
“我……”裴顗结结巴巴,“殿下,我今日能早点走嘛?”
“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太子敛袖至身后,“眼下有些发青。”
“我想去净林书院。”
“你不是不喜欢那儿嘛,说那里的人都是泛泛之辈。”
“有一个不是的。”裴顗抿着嘴难掩笑容,“殿下,我以后能不能都早点儿走,你跟学士说一下,不要管我了。”
“你不是说想要监生的资格,然后考进士?”太子也看不懂了,“是在净林书院看到了可人儿?我虽手里没什么大权,但好歹也能为你成事,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如果是奴籍,我就帮她脱籍……”
“是……卢侍郎家中子弟,名叫卢蕤。”
卢家?太子想起来当初选妃,差点就定了卢家的女郎,尽管最后没能选上。但之后的政变祸乱说明了,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殿下,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奇怪?”裴顗挠着头,把书单放在一边,“可我真的很少有这种感觉,以前没有,以后也难说,我没见过风度能比得上卢六郎的人物。”
“你是喜欢,还是欣赏?”太子继续确认。
“喜欢,就是你说的那样,喜欢。”裴顗脸颊微微红了,“我这辈子不打算娶妻了,家里要是逼我娶妻生子,我就出家。”
“说什么浑话。”太子皱眉。
“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种人,如果不称心顺意,是断然不肯妥协的。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喜欢谁了,如果非要娶妻,我反而会一直想着那人,这样对我难受,对人家姑娘也不好。”
卢家不是没出过这种人,比如卢云若。当初卢云若就是丧妻后不复娶,终生礼佛,唯一的交游可能就只有武威侯。武威侯是太子的舅舅,前些年因政变之故被赐死,徒留卢云若一人。京城都说二人君子之交,唯有太子知道不是的。
卢云若一心礼佛,信奉佛家的独身主义,可武威侯偏是个不信佛的,哪有也一起独身的道理?太子见过武威侯站在一簇似火的凌霄花前,隔着一道屏风伸出手去,触碰着无法碰到的友人。
心再炽热,再难以抑制,却终究是隔了一道。武威侯对谁都能班荆道故,说起话来侃侃而谈,唯独对自己的情感三缄其口,没人知道他喜欢谁。
太子洞察人心怎会不懂?武威侯害怕说出真话,会连朋友都做不成,终其一生都保持了朋友的距离,最深情的话也只有那句遗书里的“来世还与君为友,死不憾矣”。
可武威侯根本不信佛家的来世啊。
如果能今生今世,就不要来世了。太子如是想,“你真的喜欢?”
裴顗点头。
“那就……告诉他吧。”太子想了良久,只能这么说了,“不要担心什么,一旦被拒绝就连朋友也做不成,其实,遂安,你的风度和人品,完全不吃亏,就算那郎君不愿,你也能和他继续做朋友。”
裴顗抬了抬眉,“其实让我看他和别人站一块儿,无论男女,我还是挺不舒服的。殿下,我的想法有时候挺怪,只想看他笑,对我一个人笑。如果能像我一样心动也好,我只想他对我一人心动。”
太子啼笑皆非,“那你快去吧,我不想误了你的好事。”
裴顗快马加鞭赶至,卢蕤刚好用完饭,在小竹林里盘膝而坐,擦着琴。
在裴顗看来,卢蕤绝大多数时间脸上都是没有表情的,似笑非笑,甚至连最基本的波动都没有,跟同门更没什么话好谈,上完课就走人,来小竹林里烹茶静坐。
一旁的茶桌上,几只茶杯沁出丝丝缕缕的茶香,卢蕤抬眸,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无奈低下了头,把琴包好,放到一边。
“卢六郎,我可以坐下吗?”
卢蕤点了点头,“你最近就没别的事要忙?”
“没什么。”裴顗坐下,双手后撑,心悦一笑。
裴顗没告诉对方,按照年纪,他应该有弘文馆的监生资格进而考进士。裴家对他有门荫不走非要自己考科举的想法无能为力,更对他推了今年考进士的计划无可奈何,只能由着这孩子来,说什么再学四年更扎实。
只有裴顗知道,他是想和卢蕤同年科举。
裴家宠坏了小儿子,给裴顗带来了不好的暗示:你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力范围之内,不劳你动手,就会纷纷向你涌来。于是裴顗理所应当把爱情也划分其中,并开始幻想佳偶天成、琴瑟和鸣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