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头发确实挺多。”许枫桥梳了几下,一手握住蓬松厚重的头发,尽力把散在外面的往手掌拢,再往头顶扎。
没想到,这样一来,后脑勺又掉下不少头发。
“怪不得你懒得束发戴冠,这头发也忒不听话了。”许枫桥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用红丝绦束住了卢蕤的头发,又盘了个骨朵儿,用丝绦多出来的长度扎了个蝴蝶结。
红丝绦垂在脑后,许枫桥这才把竹篾做的撑子盖在发髻外,裹上乌巾,挡住前额,两角在后系了个紧结,被压住的剩下两角折了过去,在头顶撑子前又系成对称小结。
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卢蕤道:“没想到许帅扎巾子也有一手。”
“当然,兜鍪下面都要扎的,不然会刺挠头发。”许枫桥双臂抱胸,洋洋得意,“怎么样,以后我天天给你扎好不好?”
“好啊。”卢蕤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见段闻野,有些物伤其类了,其实我也是。”
“他之前多厉害啊,满朝文武支支吾吾,没人敢反抗,替你平反,说杀人就杀人,现在呢?燕王来个清君侧,马上就成众矢之的,都巴不得他死,连皇帝也……也撒手不管。你说我们这些人,无依无靠的,跟浮萍一般,奋斗到此,为了个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皇帝老儿干干净净,稳坐明堂么?段闻野真是个傻的。”
许枫桥说的是气话,卢蕤也知道,“阿桥,你后悔么?我是说,你从军立业,这么久以来,后悔么?”
“从来没有。”
“这就够了。”卢蕤笑道,“我们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能站在人前大放异彩,已经耗尽了这辈子的力气,目的达到了,值不值的……就由别人说吧。”
许枫桥无可奈何,“你总有歪理。”
“走吧,去见见段侍御。”
庭前,段闻野正襟危坐,鬓前已经有几缕飘散的发丝,白发掩映在青丝里,端的是一副憔悴模样。
他今日没穿赐绯的红袍,竟然换上了在书院的青衿,铅华洗尽,返璞归真,阖上双眸,面容淡然,无悲无喜,无惧无忧。
“令声来得好早。”卢蕤自屏风处绕了出来,“怎么不喝茶?”
段闻野默然片刻,翘起嘴角,用素日里最无可挑剔的笑容应对,“问完话就走,不必喝茶了。”
卢蕤坐在段闻野身侧,许枫桥亦然,三人围着一张桌案。
“你连口茶都不喝,人家又该说我待客无方。说吧,什么事要找我家更生?”许枫桥道。
段闻野看了看许枫桥,又看了看卢蕤,恍然大悟,笑着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的。”
“啊?”卢蕤不明所以。
“更生你那次明知道许帅已经不在了,拖着病体也要去霍家寨看,甚至不惜为了许帅写下奏疏,和燕王相对抗,我还以为你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许帅。”段闻野摇头笑道,“你那时候还真吓人,吐血吐得很厉害,要不是许道长及时……”
“等等,这怎么回事?”许枫桥方寸大乱,“什么,什么吐血?更生吐血了?”
“令声,还是说你的事吧——”
“是啊。”段闻野跟没听见似的,“那篇奏疏我还留了底,上面有很多血迹,看起来很吓人。”
许枫桥看向卢蕤:“你是因为我,才委屈在燕王那儿的,这我知道,你怎么不把前面的也告诉我?吐血,你……你都吐血了,那么严重,不行我得把许元晖拉过来,让他好好给你号个脉。”
卢蕤拉住许枫桥的胳膊,哭笑不得,“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先坐下,别着急。”
同时腹诽:这段闻野也忒会找时机了。
“我知道陆陵霄在哪儿,你是不是想见他?”
段闻野沉默,良久道:“嗯。虽然我觉得,他不一定想见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支撑不了多久,这辈子负过的人何其多,陵霄就是其中……我最对不起的一个。本来我想去陵霄的故乡,吴郡华亭,在那儿听听鹤唳,就这么死了也没遗憾。可潜渊卫说,陵霄来了晋阳,我就从蒲州改道北上了。”
“华亭鹤唳……”卢蕤若有所思。
“陵霄心怀大义,与燕王闹翻,必将彪炳史册,而我,为陛下处理政敌那么多年,早就数不清得罪多少人,手上多少血,下场必定是不得好死。从入仕那天起,我就知道。”
“你和陆陵霄保持距离,也是因为这个?”
段闻野颔首,“是。陵霄好歹是吴郡陆氏,若是不得志也有退路,回家乡山水田园,逍遥自在,可我不一样,我不能停下来。陵霄一直想和我茶会小聚,联络感情,都被我推拒了。我那时候也是真傻,以为他一直会在,以为他会理解,那时候实在是太忙了。”
时至今日,咎由自取啊。
陆修羽会想见他么?段闻野这辈子的遗憾已经够多了,要是多一个,实在算不上什么。
“我想你可能误会陆陵霄了,他和燕王决裂,‘大义’,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