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蕤瞳孔乍缩,回眸看见故人,嘴唇翕动半晌,脑海一片空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头发还是蓬乱的,并未束发戴冠,鱼肚白的天际被霞光刺破,穿过万水千山,在湖面投下一缕光束,薄雾下,光有了形状。
轻雾氤氲浮动,绿草绵延,他们在湖岸,旷野寂寥,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过了不知是一刻钟还是须臾,卢蕤几乎是颤抖着说道,“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见到我,不开心么?”裴顗用尽浑身的温柔,“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说罢朝他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回京师。新帝登基,再也无人敢欺凌你。”
那双手曾是卢蕤困顿之中唯一的寄托,他无比希望那只手能带自己逃离暗无天日的牢狱,杏花还会再开,曲江的游船也会荡漾在花海中,过去的都会过去。
事实是再也无法过去了。
伤疤不会复原,人不能再少年。年少慕艾的情愫,早就应该随着青春年华的逝去被彻底埋葬。
裴顗见他尚有所迟疑,就从前襟掏出一封手谕,“进士卢蕤接旨。”
接旨?宫里那位要他回去了?
卢蕤双膝跪下。
“进士卢蕤,万象十年因冤案,有志不得伸,朕思之,颇为痛心。今召卿入京,特例不必铨选,入台阁任谏议大夫。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谏议大夫?这可是清要!如果有机会、有人赏识,往上就是中书舍人,掌机密要务!
“裴遂安你是不是想让我回去所以骗我呢。”卢蕤抬起头,自己也没意识到丹凤眼斜飞的神采有多么让裴顗心醉。
不屈,倔强,独具一种风神,无怪乎卢蕤进书院第一天起,裴顗就格外看重他。
裴顗只缓缓铺展圣谕,几行墨迹左边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还是什么?卢蕤讶然半晌,眼皮突突直跳,就像一个点背了十几年的人一下子中了头彩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怀疑。
红色印泥的痕迹是无声的证据——你中头彩了,还是旁人千辛万苦求不来的头彩。
“我冒昧问一句陛下认真的么?遂安,我要是去了中书省,按照我的资历背景,没几年就该被搞下去!”
“瞧你,都忘了谢恩。今时不同往日,”裴顗扶起卢蕤的手肘,“你和我,和裴家在一条船上,我们能保证你不遇风波,不坠江心。倒是你,孤身入土匪窝,还来这杀气重的地方,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啊。”
卢蕤不自然地挣脱了对方的手掌,“那我不答应就是抗旨?”
裴顗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竟然不答应?你还想不答应?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
“以前觉得落翮山的王次仲真是太大胆了,现在不禁想学他。”卢蕤对当年的权力倾轧依旧胆战心惊,是午夜梦回想起来还会颤栗的程度。
沧海一粟,被大手一捻就没了。
裴顗话说得好听,我帮你,我救你,我是你后台,但卢蕤偏偏最讨厌把生路放在别人那处,昨夜也正是因为这个和许枫桥吵了一架。
你现在对我有情有愧,以后呢?万一有一个升官的机会放在面前我抢走了你不会生气么?到时候命门暴露无遗,最了解你的人往往能发动最致命的打击。
年少的情最不能算数了,那时候俩人还都是愣头青,看见一个模样好看的、心动的,就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为别人心动了。若说卢蕤怎么知道,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对方,稀里糊涂许诺,稀里糊涂牵手游曲江,最终发现压根不合适。
“这次不会……”
“裴遂安,说真的你放过我吧。我知道你自残了,手背上好几道疤,见我的时候还缠着绷带,我也知道你争取过但是最后无疾而终。你现在不娶妻不成家,天天在净林书院旁边的小别野起居,为此不惜上朝多走半个时辰的路程。你是在纪念还是在惩罚?”
裴顗比卢蕤高出半个头,在裴顗的视角下,卢蕤的眼睛漂亮得不像样,可惜这嘴,薄唇,说出来的话忒伤人。
“更生,我错了。”
最简单的道歉,最极致的攻势。
“我争取了,也尽力了,只不过还不够,这次我会……”
“实在抱歉,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卢蕤耷拉着眼皮,“要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来。”
短短一句话承载了太多,每一个字都像锐利无比的钢刀,深深往裴顗心上戳,一次比一次深。
有心上人、为了那人生死不顾……
“哦,可我没听说你娶妻啊?是哪家的姑娘,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