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毡帐内食物上得七七八八,葡萄酒和马奶酒也都倒好。檀石手捧鹦鹉杯,朝贺若绰敬酒。
“儿前些日子惹了父亲生气,还望父亲不要记恨。儿始终都是父亲的孩子!”
说罢满饮此杯,极尽虔诚,朝贺若绰示意已经空了的鹦鹉杯。
贺若绰笑着挥手,一切尽在掌握,檀石那席话也只是气急了说出来的,算不得什么,“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你啊,这几天好好玩,以后我再管你的弓马!”
檀石天真无邪的笑容消弭了贺若绰的猜忌,那憨态可掬的笑容,跟别的小孩没什么区别——而我的檀石,也将和别的孩子一样,从我的手里接过担子,有什么能比父子更值得信任呢?
贺若绰这么想着。
谈漪的琵琶乐较为缓和,但贺若绰仍旧留了一丝警惕。仆从摆好杯盏,身影错过,贺若绰微眯着眼,余光瞥见檀石咬着后槽牙、露出三百眼的一幕。
转瞬即逝。
贺若绰觉得自己是酒醉了,就让身旁的阿珠又为自己倒了乳茶,小刀切下羊腿上的几片肉,若有所思吃了下去。
不过是十九岁,怎么敢呢?
“叱罗夫人怎么没来?”贺若绰问。
“夫人正在梳妆。”阿桑伏在地上,她正给另外一个漠北贵族倒酒,闻言迅速放下酒壶,贺若绰没看见她诚惶诚恐冷汗密布的脸。
谈漪换了首曲子,是龟兹的乐曲。
漠北贵族早慕汉学,汉人在他们看来先进又优雅,所以贺若绰会下围棋。不过这龟兹乐,倒是触及了贺若绰的盲区,毕竟在战场厮杀汉看来,歌儿舞女,不过是娱情小技,配不得上心。
毡帐内炭盆烧得正旺,自门窗洒下的斜光处,灰尘扑簌簌的,像是有什么人走过。
贺若绰心里正起疑,于是攥紧了腰间的长刀,鹰目锐利,严阵以待。
然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劝酒的依旧劝着酒,享受着牧民们供奉上来的牛羊,更有甚者直接拿了樗蒲来玩,或者就是划拳。酒味和烤肉味,以及聒噪的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快要挤炸贺若绰的五官。
檀石依旧和一些长辈们谈天说地,好像之前从没违逆过,刚刚也没有露出凶狠的獠牙。
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景象出现重叠,曲曲婉转的琵琶声入耳,搅弄着如縠纹一般的视野。贺若绰按了按眉心,只当是自己年纪大了,老花眼,又或者这酒太浓了,一起来就喝烈酒,对身子不好。
贺若绰魁梧的身体曲了下去,如同其他上年纪的人都会有的疲惫。他想这琵琶真是太聒噪了,尤其是加上一群人,更加聒噪,之后可不能在毡帐里集会。
对了……今日本要露天宴饮的,是谁建议要在牙帐举行的来着……
贺若绰涣散的眼神再难聚焦,头也晕沉沉的。他不是没喝过烈酒,这次怎么反应如此大?他举不动酒杯,索性“啪”的一声摔杯到桌案上。
琵琶声停了。
阿桑的心砰砰直跳,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这时,门口的侍卫高声通报:“卢先生来了。”
贺若绰挥挥手,这棋友姗姗来迟,真是好不礼貌,必须罚酒一杯。
帐帘打开,阿珠和谈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错愕了片刻,旋即伪装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而卢蕤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厉白杨,一个则戴了傩面,看不清脸。二人纷纷去掉了佩刀,身无寸铁,就跟着卢蕤坐下,也不提加餐或者别的什么要求。
卢蕤坐的位置接近门口,毡帐四周和顶的接缝有小窗,光刚好洒在卢蕤身上,像是佛像镀了金——本就洁白的衣袍,这时候白得发亮,蜷曲的头发和长睫,仿佛也披了层金纱。
容止过人,不可逼视。在座认识的、不认识的,见到他后都忍不住停了手里的动作,葡萄酒溢出来泼到衣料上都没反应过来。漠北人本就粗俗,长大的嘴巴丝毫不掩饰惊讶与垂涎,令厉白杨无端一阵恶寒。
谈漪心里想着,他怎么来了?他要是出事,我该怎么跟萧恪交代?慕容策和许枫桥也忒不靠谱了!
卢蕤倒是从容宏雅,抬手击掌,“乐曲何故停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