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的一问吓了卢蕤一跳。
平心而论檀石比卢蕤小,卢蕤只把对方当做是一个小弟弟,刚开始可能觉得这人阴沉着脸又养尊处优,脾气大还缺乏同理心,十足的上位者。
接触下来才发现根本不是。
贺若檀石不是贺若绰之子,而是养子,从小就被逼着朝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叫父亲,还得学习很多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所有人都告诉他,你是小狼主,你应该争,你应该保护好自己小狼主的位子。
没人问过他想不想。
一个无能的人放在不该有的位置就是最残忍的悲剧。
单纯和幼稚在十三岁那一年被残酷绞杀,他必须装出一副沉稳暴戾的神情来告诉众人,他以后足以成为统治整个部落的狼主。
偶尔在梦里,也会眷恋死在他刀下的白衣比丘,那是他激荡不平的少年时期里,为数不多纯粹得没有一丝污垢的白,仿佛只要依靠着,就能忘记所有的仇恨和争斗、背叛。
吊诡的是,这种感觉竟然在卢蕤身上重现了。
檀石粗暴地将其掳回自己的毡帐,明知道后果是怎样,明知道应该待在贺若部外等许枫桥上钩,明知道……
“小狼主,你年纪还小,我比你年长几岁,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书院里读书,什么都不管。”卢蕤啼笑皆非,“你觉得茫然也很正常。”
“我其实并没有害死斛瑟的想法。”檀石双臂抱着,“有个人告诉我,斛瑟一来就会夺走我的位子。我设好了天罗地网,不知道被谁发现……可能是那个萧飒或者厉白杨吧。”
有个人?难道是客先生?
“谁告诉你的?”卢蕤试探着问。
檀石放下戒备,“一个谋士。你知道的,汉人很多偷跑来这边做军师,但后来这个谋士跑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卢蕤拍拍檀石的头,孩子啊,你能活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我问你有没有下定决心,就是因为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檀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离开这儿,平平淡淡过日子?”
“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呢?斛瑟一直都在,我把你当……当哥哥,你们在一起,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真的很怪,卢先生,一看到你,我当年的梦魇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檀石第一次叫他先生。
“为什么,因为草原是你的家么?”
“嗯,草原上的狼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领域。如果离开的代价是抛弃一切,那么我宁愿留在这儿,杀了对手,或者被对手杀掉。”檀石年纪轻轻,看事情却独有一套,“先生,你会帮我的,对吧?”
小心翼翼的确定,唯恐得到否定的结果。檀石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卢蕤的眼睛,他心知肚明,在他托付信任之前,早已有人捷足先登,成为卢先生此生难以分割的另一半。
“啊,会的。”卢蕤笑了笑,湛绿色眸子温暖如春风,不像是在骗人,“但是小狼主,你如果真的很怀念当年那个人,即便得到了地位和名利也无妨抹平思念的话,余生你将一直在愧疚和悔恨中度过,你不会快乐。你告诉我,你现在快乐么?”
檀石下意识摇了摇头。面对卢蕤,他本能地选择了诚实而不是伪装,像是当初的道澄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你想毫无挂碍地过完一辈子,还是背负枷锁惶惶不可终日——说你心底里的回答。”
卢蕤反复确认,他是真的不想杀檀石,在他最原本的计划里,无论贺若绰还是贺若檀石,都是计划里的败者,只有死路一条。但随着他接触贺若檀石,心里的恻隐之心莫名唤起。
他几乎将劝降两个字写在脸上了,要对付的人如果少一个,将会少很多谋划。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檀石头痛欲裂,接受着与年纪不符的责任重担,道澄临死那一幕又在脑海上演,背叛、厮杀充盈着他的心。
他像是在漫天风雪里逆风追逐充满荆棘的狼头纛,身冷心冷,荆棘刺破手掌,血浆顺着木杆落下,浇灌着雪地。
狼头纛可以保护别人,也可以保护自己,可手握着狼头纛的感觉,好痛。
你应该这么做——浪潮一般的声音淹没了他的意识,檀石又恢复了在人前那种趾高气昂、高高在上的神情。
“我想先生一定会帮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