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阵阵,潮湿闷热的空气在雨后放大了天地间所有的气味。书斋的霉味,热茶的香味,青苔和竹帘的清香,加上泡桐花独特的花香,充盈着卢蕤的五官。
他在连廊下坐着,倚靠漆柱,竹帘半卷,海棠经雨,溅起的雨滴轻轻划落脸颊。
郭希善收的最后一个学生是卢蕤,没人明白这位帝师为什么会心血来潮收学生,明明已经到古稀之年了。
这是卢蕤待在净林书院的最后一天,过了这日,他便要用取得的乡贡资格,参加大周的进士科考试。
彼时郭希善正煮着一瓯茶,和卢蕤就隔了一扇窗。竹竿撑起的窗扇,户牖勾勒出卢蕤静坐的一幅画,雨声淅淅,青衫微湿,浓郁的茉莉花和栀子花把卢蕤包裹着,郭希善笑着摇了摇头,“六郎,你坐在廊下那么久,小心着了凉气。”
卢蕤回过神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老师的院子总是给我一种山水的感觉,每次坐在这儿,都会忘了凡尘俗事。”
“是么?”郭希善斟茶,两个茶杯并未斟满,符合自己以往的习惯,“你以后终究是要走出去的。老师教你纵横策,经世书,可以说是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你。”
“老师厚恩,学生毕生难忘。”卢蕤站起身,扑扑簌簌的花瓣自肩头落下,“日后一定为老师牵马坠镫,颐养天年。”
“六郎不必紧张,我还没说完呢。”郭希善抬手示意他进来,“其实,最关键的一点我没有教给你。”
卢蕤捧起茶盏,吹动热气。
“是信任和爱。”
卢蕤愕然,郭希善说得不假,他确实在过往这么多年很少信任过谁,更别提爱。
一个连后背都不敢轻易交付出去的人,怎么会卸下心防爱一个人?
“这是我作为老师的失职。你入门那天起,就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我不想让你博览群书,因为你不需要做才子,你要做的只是看有用的书,有益于仕进的书。”
“短短五年,你就具备了书院旁人没有的才能,你很聪明,又把科考的书翻来覆去看,每次看都有新体会,札记做了厚厚一册,他们都想看你的札记。”
卢蕤饮下清茶,把茶盏推到郭希善身前。
“可我发现,你根本没有一刻是开心的,因为旁人的毁誉,对你能不能考上进士没有半点助益。这些纨绔子弟出身豪门世家,常常在吃穿用度上无意炫耀,所以你就安慰自己,只要有才能,就有用处,就不会被抛弃,是么?”
“老师……”卢蕤无法辩解,郭希善循循善诱,恰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也想得到解答。
“你是觉得自己无论家世还是出身都无法匹配那些人,所以在考中进士前不敢和他们交往吧。”郭希善一语中的,“没考上,在他们看来就是趋炎附势,考上了,刚好能利益交换,如此才能不落下风不被人嫌弃——你很怕被人抛弃?”
卢蕤颔首,“是。”
“六郎,才能从不是与人结交的前提。你性子机敏沉稳,以后若是成家,为师也希望你能放下戒备。三纲五常,君臣父子排前面,却把夫妻排最后。臣服顺从,规矩体统,丝毫不提信任和爱,你读书读得太多反而读出迷障来。”
“学生不解,信任,和爱,要比纲常伦理更靠前么?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史书里很少提到呢?”
郭希善笑道:“诗三百何如?”
“思无邪。”
“人与禽兽相异,就因为伦理纲常。读书识字之辈,自然要维护他们的利益。愚笨听从聪明,年少听从年长,位卑听从位高,整个天下川流不息,无人不顺服这些道理。然而……总有例外,因为爱是万物的本能,本能之下甚至会促使人做无益于自身的举动。”
“所以仲子会逾越院墙,所以黄鸟一章里,众人会悲悯殉葬的良人,所以二子乘舟,能将生的希望给对方……”卢蕤举一反三,“这就是‘爱’?”
“思无邪,思无邪……为师希望,你不要一直压抑自己的本心,顺应着心意,没什么不好。”
雨停了,太阳很快透过云层,暖洋洋的阳光温热着大地,到处都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卢蕤踱步出书院,身后的挎包是平常看的几卷书。
《文选》《左传》还有《诗经》,是他最喜欢看的,这三卷也正是大周科考必考书目。
卢蕤走出书院大门,盈盈一拜。他喜欢很多东西,莳花弄草,镂刻金石,制作香笺,都是他爱做的。
但乡贡名额下来后,他先是入选乡贡,后要准备进士科考试,一来二去,闷闷沉沉,就把很多嗜好抛在脑后。
他一定要考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卢蕤回过头去,“裴遂安。”
裴顗也是书院中人,他比卢蕤年长两岁,刚取得了监生的资格——因为他河东裴氏时任侍郎的阿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