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蝉声聒噪,天色在一字一句间缓缓沉,如一瓢淡墨在清水中慢慢洒,透着夏末无尽而无解的热意。
赵南枝静了一息,五指在椅柄上攥出了汗来,若是椅柄能说话,它是定会叫疼的。没法子,李姜这人,三分真话七分调弄,软硬不吃,偏又极有章法。你若正着来,她就歪着走;你若绕远,她反倒拦住你问路。因知此时此刻拿她没辙,赵南枝这才重新落座,坦言道:“不管你姓梁还是姓魏,只要你不危害赵家,我都能帮你。”
“什么姓梁姓魏?你怎知我不姓赵?”
真是什么都敢说啊,赵南枝有些被逗岔了气,笑问道:“敢问郡主因何姓赵?总不能是因为我吧?”
李姜不假思索道:“原是因为你的,可你今日凶我。”
赵南枝没接话,只道是耷拉着脑袋给了她一个自行体会的苦笑。李姜见那张脸写满了“拿你没办法”,笑意一深,没打算放过她:“我家与顾家住正对门,你的舅舅顾宜在宫中做禁军统领,他的三女儿顾采凝与我岁数相仿,想来应算是你的表妹。我来梁国前同她很是要好,那时年纪尚小,情谊也单纯,我们至今仍有书信往来呢,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三个字咬得不轻,尾音还带点甜得发涩的调子。
赵南枝倒没什么反应,她就是砧板上一条被刀背拍惯了的鱼,砍麻了,懒得挣扎两下。她是将心比心了,能说的都说了,今天被李姜牵来牵去,是因为她有诚意,李姜没有。罢了,她就不该对李姜抱有那点子不切实际的指望,既然时机未到,一切也只能顺其自然。
这事赵南枝问过父亲,确有其事。怀仁亲王府与顾府同在南央十四巷,两家门户相对,抬头不见低头见,来往颇多。李姜是怀仁亲王独女,自小与顾家那位表妹一同读书,请的甚至是同一位教书先生。听说怀仁亲王本人同他那道封号一样,是个温文平和之人。他出自皇家旁支,出身并不起眼,若不是当年游园之变,一朝血洗宗室,他这一支旁系可以说除了姓李,别无他物。先帝李明珲登基后,为扩充皇室,亲自挑选几个存底清白、家风尚可的旁支抬封为亲王,怀仁亲王便是其中之一。
李姜这门亲事,也来得凑巧。当初两国结好,议定联姻之时,怀仁王妃已有六个月身孕;而同时,怀义王妃亦在养胎,两家产期极近。谁知两人前后脚分娩,皆是女儿,李姜比对方早出一日,还未来得及一声孩啼,就被定下了终身大事。赵南枝时常想,若是她那日多赖上一日,这桩婚事就落不在她身上。也许另一位郡主会满心欢喜地迎下这桩姻缘。
而她们依旧会相见。
在南央,在顾府门前,她的表妹顾采凝会挽着李姜的手,向她介绍道:“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可世上没有那么些“若是”——命是这样落下的,她们都没得选。
“你看我一个顾家好妹妹,一个赵家好妹妹,我为何不能姓赵?”
赵南枝顺应道:“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马虎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
李姜似笑非笑道:“你这般听话,倒叫人受宠若惊。”
赵南枝只是低头笑了笑,权作接了这句。
堂中静了片刻,茶盏中香气已淡,李姜收起笑来,托腮看着盏中未尽茶水,说道:“无趣的话也说够了,日头偏西,茶汤也凉了,你若不嫌我这小院简陋,不妨留下用晚膳。你我像从前那般,我同你说说梁都的消息,你给我讲讲外头的见闻,也算不虚一聚。”
戏看来是唱完了,二人对视了一眼,神色间那点绷紧感终于松了,一并将先前没说破的、放不下的,都温温吞吞地拨了过去。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赵南枝笑眼弯弯地答道。可算是放过她了,不用被当成鱼肉跺了,还有鱼肉吃,何乐而不为啊?
李姜暗暗心叹她这双眼,笑与不笑各有千秋,究竟哪个更好,一时也说不清。只在此刻,在眼前,还是笑着好——好得恰到好处,叫人既不舍错过,也不敢久看。她眼里有她没有的真诚,李姜不是不想拿出些诚意,只是眼下,她给不了实的,又不愿谈虚的。
李姜前后打点一番,不多过时,酒菜齐备。她又问道:“你现下住在何处?到时我派人送你出宫。”
“我也不知住在何处,想来门外的宫人自会引我。”
“哦,你还跟了个尾巴?”李姜微怔片刻,而后莞尔一笑道:“想必你在小朝廷上说了不得了的大事,竟叫他们连宫门都不敢放你出了。”
“可不?”赵南枝摊手自嘲道,将不能说的一笔带过,转而问道,“你在宫中住得可好?”
“自是比宫外清冷些,我偶尔替周后打理宫中事物,也去学堂听学,虽是不如外头自在,倒也学了不少东西。”
“那你会同大殿下有来往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并未出宫开府吧?”
她怎想起要问大殿下之事了?她是想问会不会常来往呢,还是想问大殿下怎还不开府呢?
李姜听出些弦外之音,不知是不是多想了。她挑起一缕青丝绕在指间,只倒是避而不答,谁叫她一次问了两句呢:“这倒是一桩事,大殿下早就过了开府的年纪,前月他上折自请开府,结果却被驳回了。”
“是谁的意思?周后还是梁王?”
嗯,也没追问,看来是想多了,李姜慢条斯理道:“自然是由梁王出面说的,至于是谁的意思,大家都猜是周后。你也知道,三殿下是个女孩,纵日后再添一位男孩,到那时大殿下也早已独当一面。梁王至今仍不立储,难免人心惶惶。有人说周后想立二殿下,当然还有他们一直常说的——周后想自己来。”
“大殿下什么态度?”
“你是见过他的。他自小就那样,像是跳过了孩提,径直长成大人,举止得体,言行周全,读书稳进,事事循规蹈矩,从未叫人挑出一丝错处。你是不曾见过他墨宝,那叫一个字字端方,规矩得像是写给祖宗看的。可背地里……谁知道呢?虽说他人在这四四方方宫墙内,不能随意召见朝中官员,可宫外替他张罗之人,却从来不少。”
“梁王同周后不表态,他们这样合适吗?”
“他可是乖乖待在宫里,什么也没做。既无招权纳贿之举,也无结党营私之嫌,寻不出半点证据来。他们管这叫人心,谁叫他是梁王唯一的儿子呢?男人嘛,什么都不做,单因他是个男人,便有人替他张罗一切。那话怎么说来着,”李姜轻轻一笑,“众望所归。”
“那二殿下如何?”
“我同二殿下也算相熟,她心思盈澈得很,可不是不争不抢的人。这些年眼看着兄妹二人生疏了,不过面上,还是客气的。这事儿我说不好,主要是三殿下出生后,周后身子大不如前。这个年纪生育,本就是走鬼门关,她这些年生了几场大病,那段时日梁王也不坐朝,大小政务皆托于两位殿下。梁王是个明白人,他与周后,历来是进退一致的,故而他们那两个孩儿,也是进退一致。不论如何安排,都不落人口实,叫人不敢浮想联翩。没人能说个准,我想此事纵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也未必有个明说。他们都还年轻,比起储位,我更是更担心周后的身子。你也知道,周后善骑射,可去年游猎,她竟还坠了马……”李姜叹了一口气,“周后与张相相争多年,向来是此消彼长,相府近来声势自是水涨船高。当然,你在外也是有功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