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很想把这束向日葵藏起来,她注意到对方在看它。可是这动作幅度也太大了,很像是欲盖弥彰。于是宋延嘉十秒钟做了十八个小动作,最后自暴自弃地把花搂得更紧了一点。
“啊——那个,好、好巧啊,叔叔。”她局促地摸了摸鼻头,说话有点磕磕巴巴,“我来见朋友。”
她露出很诚恳的表情:“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宋延嘉没注意他的眼神稍稍闪烁了一下。在她的视角里,只见到那青年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凝望着她,耐心听完,微笑了一下。
“是很巧,延嘉,”他说,“我也来……见朋友。”
“哦,哦……”宋延嘉连连点头,然后开始掏手机,一副很忙的样子,“您等的人还没来是吗?我朋友好像已经到了……让我找找……”
她匆匆呼出手机里的OICQ软件,闯进聊天框,开始核对对方先前发给她的信息。
“靠窗第三桌……”宋延嘉在有点混乱的思绪中默念。
……第三桌。她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抱着向日葵的女孩儿转过头,去看落地窗尽头的墙面,从那里重新开始数数。
一、二、三。
宋延嘉拧着眉,缓缓点到眼前的木桌上。
桌边坐着夏行谦。
她顿了一下,又低头去看手机消息。
没晃眼,是第三桌。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可能是另一个方向开始的第三桌,对不对?
宋延嘉特别认可自己的机智,眼神坚定地重新抬起头,几乎就要迈步走开。
余光里,却见那青年抬手掩在唇边,低咳了一声,抬头又对向她的方向,似乎欲言又止。
他这个样子很罕见。
本能很想逃走,但宋延嘉到底留在了原地,艰难地重新对上他的视线。
她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对方,从放在桌边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本十六开的书册。
青年的语气中有一些礼貌的试探。
“也许……你在找这个?”
他手中的书册被放在桌面上,平整地展露出一个宋延嘉尚且十分熟悉的封面,非常显著地标明了“十一月周年特刊”的字样。以及,其上还有比它更大的杂志LOGO,上书四个大字:“去日留影”。
宋延嘉感觉眼前黑了一下。
一些古早的记忆翻涌起来。时光幕幕向前倒退而去,一直到十四岁夏日傍晚的汽车后座上被定格。
夕阳斜斜打进半开的车窗,洒在小孩们身上,夏陟从前座捞起来的书就叫作《去日留影》,但他只翻了两页,就直呼“太高级了看不懂”,把书扔下。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耐性常常不足,女孩恰恰相反。宋延嘉接过了书,被里面漂亮的图片吸引了注意力。再翻两页,还有精湛的文笔,浮动着淡淡的忧郁。朦胧的忧郁,莫名令青春期的姑娘心生憧憬。
“去日留影”——她翻回封面,默默念了两遍。课本里学过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往昔的日子怎样珍藏?仿佛就像拿着玻璃瓶去收集花上的露珠。十四岁的宋延嘉很喜欢曹操,更喜欢自己漂亮的联想。
前座的车门被拉开,在车外打完电话的夏行谦坐上车来。那年他二十四岁。音色比现在清亮一些,露出的笑容却更少。
书被放回了前座。他没有主动出借。那时的宋延嘉也很腼腆。她只记得他说:“前两天买的”,还有,“适合年纪更大的人”。
是这样吗?懵懂的女孩子确实没法在校门口的书摊上找到它。后来周末,去补习班,她攥着零用钱,进了更大的书城。
她找到了,然后用慢慢长大的岁月阅读它。从最初似懂非懂,到后来津津有味,再到十五岁拿起了笔、寄出了信,再到现在——
她站在了他面前。
“Ludus……你好,”她听见声音来自面前,偏下的地方,“很高兴见到你。”
宋延嘉定神看去,看见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
比她高了二十公分的个子,她从来需要仰视,她也习惯了仰视。上午的阳光更多地洒在了他身侧,而他在和煦的光线里向她伸出右手。
宋延嘉几乎有点搂不住怀里的花。
但她努力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回应他,完成了这一个握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