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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凌霜真是作死,她自己把自己作流产了。
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孩子没了,陈懿却也高兴不起来。
他只觉得膈应。
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回那个家了。次次回去,次次有事发生。他一个高中生,竟生出心力交瘁的感觉。
好多人都看出他心情不好,大家都极有眼力劲儿地不去招惹他。
他最近失眠又加重了,早自习时间,他刚进教室就准备伏桌上睡大觉。
周越却拍了拍他胳膊,递上手中的牛皮纸袋,“吃点不?”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牛皮纸袋中装着人字形的糖霜饼干,味道飘出来,有股姜和肉桂的影儿。
他拧眉,嫌弃:“这什么?”
“姜饼人吧。”周越摇了摇饼干,选中一块喂进嘴里,边嚼边说,“我一来座位就看见了,也不知道谁放我桌上的。不过还挺好吃,你尝点吧?不是没吃早饭吗,垫垫肚子。”
陈懿拿过一块握在手中端详,端了半天,只觉得这玩意儿奇形怪状。他没吃,最后渐渐阖上眼,睡着了。
醒来时那块饼干被他无意间压在手掌下,化成了碎片。他越看越觉得这东西丑得可爱,便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然后将碎片扫进了垃圾袋里。
身旁的周越,倒是将那牛皮纸袋中的饼干消灭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是实在饿了,还是就好这口。
陈懿摇摇头。
他目光不经意地扫向教室前方,想看看亦涵在干嘛。
结果亦涵刚好也在看他,她的目光羞答答的,藏着万般情意。
勾得他心里有些痒。
她那双眼睛啊,总感觉有话要对他说。
又一个清晨,他从宿舍出来,却瞧见她在宿舍大门口,像一朵含苞的水莲俏生生站着,她清纯的脸微微低垂,那双眼啊,好像又有什么心事。
她手里抱着一把熟悉的宝蓝色雨伞,就那么看着他走近。
今天晴空万里,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她拿伞干什么?
还有,她来他宿舍大门口干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还你。”她轻轻说着,然后将伞递给了他。
可她的眼眸中,明明写着舍不得。
他接过伞,想了想,说:“下个学期,我俩坐一块儿吧?”
亦涵倏地抬起头,眼睛睁得滚圆:“什么?”
他唇角勾起笑:“下学期周越不想跟我一桌了,你来当我同桌吧。”
亦涵静了两秒,才回道:“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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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的时候,陈懿直接对周越说:“下学期,我俩别坐一块儿了吧。”
周越故意露出很受伤的表情:“你不爱我了?”
停顿几秒后,他又摸摸鼻梁,小声说:“我也正有此意。”
高二上学期,班主任让班长打乱原来的秩序,重新排了座位表。
于是陈懿和亦涵成了同桌。
周越和苗明月成了同桌。
苗明月和周越在教室里几乎都不说话,谁也没想到他俩竟成了同桌。
而对于陈懿和亦涵,大家不仅不意外,还时不时调侃几句。
亦涵也渐渐从最初的经常脸红,到后面面不改色怼天怼地,和陈懿已然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是这样的,陈懿这个人嘛,本身就有些恶劣,有些玩心重,嘴巴也经常淬着毒,亦涵为了百毒不侵,就也变得越来越毒舌。
高二成了同桌后,她还发现,陈懿特别喜欢对她动手动脚,喜欢逗她,忍不住捉弄她,产生肢体接触。亦涵就有点烦他,又还是忍不住接纳他,所以就一边反抗一边接纳。
这么一来二去,陈懿既不满意她反抗,又沉迷她反抗时的神情、激愤回怼的话语,这让他灵魂像被电击一样,很爽。
他们同桌生涯里你来我往过招,又密不可分地牵挂着对方。有时候有那么点像宿敌,有时候又更像亲人。
后来,她学会了见缝插针,他学会了阴阳怪气。
比如,她在剥柑橘。
“我的呢?”他问。
亦涵把最后一瓣喂进自己嘴里:“自己买。”
说完还将沾了橘味的手在他袖子上擦干净。
陈懿给气笑了:“你还真是得寸进尺,现在摸我都不打招呼了是吧?”
“摸?我看是你挺会脑补的。”亦涵也笑了,她温声细语道,“下次拿你当抹布前,我会提前跟你打招呼的。”
“……”
又比如,他偶尔发神经,突然“啧”一声:“最近有点烦你了。”
“哦。”她点头,主动将桌子往旁边搬了搬,给二人之间隔出一大段空隙。
他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烦我吗?那就离我远点。”
“……”
陈懿当然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一开始他把人家欺负得太狠,她才变得越来越口是心非,递情书时的娇羞仿佛成了上个世纪的事,她憋着劲儿,从不向他提起。而因上面没有署名,他也不好直白地将情书掏出来,强迫她亲口承认,承认她是喜欢他的。
可他又总是幻想她能捅破那层窗户纸,到时他一定会得意洋洋地捏住她的脸,说——看吧,你果然喜欢我,我才是这场博弈中的赢家。
年少总是如此幼稚,他也没想到后来自己要经历那么多年岁和蹉跎,才终于明白,在感情中,谁输谁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只要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够了。
高二的时光在他们的互相博弈中就这样匆匆溜走了。
高三大半年的时间,陈懿的同桌成了一方空气,亦涵美术集训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人与她换座位。他时常看向她的课桌,翻出她的笔记,撇着嘴想她。
长时间见不得她,才意识到自己过去有多恶劣,早知道,就该对她好点,要多好有多好,还要将做的好事一件件地细数给她,好让她始终记着,永远也忘不掉他。
可他性格本就那样,要真让他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表达自己有多好多好,那可能先受不了先吐的就会是他自己。
他也不好意思告诉她,他很想她。
所以只能在晚自习结束后,混进走读的同学中离开校园,远远地在她培训机构附近看看她。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也数不清多少次,他曾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看见她安全进入小区,他才转身回学校。
听说她要晚上去网吧抢美术考试附近考场的名额,他总算找到理由正大光明去到她面前,他说,我陪你一块儿。
那一刻,他看见她眼中亮起璀璨光芒,心瞬间像被烫了一下,他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悸动。
他突然明白,被她需要,被她喜欢,原来是如此自豪又幸福的事。
美术集训终于结束后,他等回了他的同桌。
她还是爱怼他,又会时不时地撩拨他。
他都照单全收。他觉得自己骨髓里天生就缠绕了一串写着她名字的红线,她在他体外摇摇铃铛,红线就会被牵动着,害他四肢百骸都震颤不已。
是她激活了他的血液,让他沸腾不止。
他早早地看好学校,写下预选志愿,心里盘算着,高考结束,她要再不捅破窗户纸,他就自己去表白了,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她到时候去念C美院,他就去念隔壁的C大,他们会天天见面。
在一起后,如果她同意的话,他就去校外租套房子,他们会从同桌变成室友,做很多过去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他承认他有些肤浅、浮躁,他年轻气盛,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总会冒出些恶劣的、腌臜的幻想。
他尤其迷恋她那双破碎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那双眼睛含满了委屈,好像随时都可能流下泪水,但事实上,她骨子里倔强且不服输,所以从来就没哭过。
高考前的第一次摸底考,她考得很不理想。倒是第一次见她大哭了一场。
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陪着她坐车回家,下车时,外面下起骤雨,她牵住他手腕,一路狂奔,冲进单元楼。
她后来站在屋檐下平复疾跑留下的巨喘,他不经意间侧头,她湿透的上半身就那么撞进瞳孔中,一股燥火瞬间从下窜到上。
他慌乱扭开头,再不敢瞧她。
偏偏进她家门时,还迎面对上她父亲打量的视线,他顿时无地自容,没说几句话就落荒而去,风雨无阻都要逃脱她家。
同样想逃的,还有他焦燥的内心,他怕自己继续留在她家,会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他真是个恶劣又轻浮的男人,她还那么纯洁、青葱,他却早早地起了不该有的旖念。
他告诫自己,要克制,他的冲动一定会吓到她,所以,那些旖念,至少该等到他们交往一年后,再征求她的同意。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没能盼到一年后,甚至连交往都等不到了。
高考前最后一次志愿填报座谈会,他填完预选志愿,看到她面目含春拉着佰鸹离开,他心念一动,寻了过去。
哪知道靠在墙外听到的,却是她要去跟班长表白!
表白……班长……
她什么时候喜欢周越了?
她不是一直喜欢的是他陈懿么?她总爱拿眼睛勾他,她对他若即若离,她给他递过情书……
情书。
他顿住。
然后快步走进宿舍,掏出他珍藏了两年多的那张信签纸。
他颤抖着手重新审阅它,品评它。
脑海中将过去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探索、咀嚼。
最后竟气得全身发抖。
难怪她高一的时候,老上他座位附近溜达,老借着问问题靠近,她还时不时从前排很远的位置,回过头来偷看他。
原来,一直都是他误会了。
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周越。
情书是给周越的,目光是投向周越的,问问题也想找的是周越。
她过去亲手做的姜饼人,放在了周越的课桌上,当时周越问过他吃不吃,他不仅没吃还碾那玩意儿,碾得稀巴烂。
她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周越。
那封情书,才是给错了,放错了。
哈。哈。哈。
那他陈懿算什么?
备胎么?
还是被她牵来唤去的狗?
别扭,难堪,怨恨。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没办法再看见她。
那种被戏弄被玩弄的耻辱感,一寸一寸地腐蚀他,有声音在说,你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可她偏偏,依旧一副无辜模样,继续撩拨他,招惹他。
她越是没心没肺,他越无法释怀。却还是忍不住被她吸引,被她牵着跳入深渊。
他于是开始给自己洗脑——或许,一切都是他听错了吧?她没有喜欢过别人,她喜欢的,的确是他。她对他明明是这么不同。
不去触碰真相,就不用痛苦,即使触及到了真相,只要装不知道,是不是也就不用痛苦了。
他以为可以这样一直自欺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