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睡梦中,肆意挥洒的意识也不曾将迹部景吾对自己的观感定义为「喜欢」,这和她以为的「不讨厌」差别太大了。
原本要解决婚约这桩事已经难度不小,再掺杂进个人感情只怕不确定因素更多,此时再细品迹部女士那番话,牧野凛华额边渐渐布上一层汗。
母亲,菱见阿姨,迹部女士,几人迥然不同的轨迹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几番深呼吸后,她点开手机邮件界面,一字一句地敲击虚拟键盘。
“迹部君,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认真交谈一次。”
回复比预想的快多了,简直就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掌握中,只要她付诸行动,迹部景吾就能迅速做出相应的回应。
“随便你,周一课休,学生会办公室,过时不候。”
从谋定而后动的策略来说,没有完全整理好心情前便贸然找他摊牌着实是个昏招,但唯有如此,她才能逼自己弄清楚内心的优先级。
早在发现凛华的动摇时,菱见阿姨就提醒她:“作为人类诞生在世界上,注定背负着这样那样的枷锁。问题在于,你能不能坚持本心。保持理性和坚持本心两者并不互斥,如果,我是说今后如果你对他怀有超出寻常的情感,不要为了否定而否定。”
“独立自主和婚育只能择其一,这才是舆论和刻板印象造就的枷锁。譬如我自己,几乎所有人眼里我是为了事业才无奈放弃家庭,要么就是情感上受过伤害,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我选择独身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婚恋对我而言没有吸引力,在我只是个会社底层的OL时便是如此。”
“我向来觉得,恋爱、婚姻、生育在人生中无数个平行选项里并不具备特殊含义,与追求的自主更没有必然联系。只要你还在你坚信的道路上,听从内心真实的声音,怎么选都是正确的。”
真实的声音,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来自胸腔的砰砰声吗?
月上中梢,走廊被静谧覆盖,书房的门底隐约透出光线,牧野凛华知道是谁在那里。
这个中年人——她的父亲,母亲的丈夫,牧野家的掌权人——在夜色里不再掩饰疲惫的神态。他看起来和多年前结婚照上的英俊男子已经相去甚远,和凛华幼时记忆中能同时将她和春树一同抱起的伟岸身影也难以重叠。
独独在修剪枝叶一事上一如既往。
“还没有就寝吗?”他问,“晚宴应该很累了吧?”
“好些事情没理清楚,没法睡安稳。”
父亲接受了这一说辞,自从婚约的事在家族内部公开以来,这个乖顺沉静的孩子身上的转变就像涟漪般,始于微末,一阵接一阵地扩大,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也背离了他的期望。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抗拒什么吗?”他无奈而焦躁地期待女儿的答案。
原本这件事进展迟缓他也能理解,毕竟迹部景吾个性骄傲,如果轻易就被攻略反而不像他了。
迹部女士却笑言:“感情这种事情终归勉强不来,说到底我们当长辈的牵个头就好,后面的还要看孩子们自己的想法。况且也得怪景吾太笨拙,再不加把劲儿可不行。”
言下之意,症结是在凛华这边。
他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温驯的女儿偏偏在这时候执拗起来,甚至还说动了妻子帮她说话。难道凛华看不出来,这对家族和她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吗?
屋外天气不太好,灰蓝的夜空似是沉沉盖在房子和庭院上,树木的枝叶大幅摇曳。父亲转过身,走到窗台旁。他掩上窗,将精心饲养的那盆金丝雀挪到书桌上。
枝条缀满了饱满的明黄色花蕾,可以想见开花后的盛景。对于爱花,父亲从不假手于他人,连在窗台放置的位置都是他用心计算过的。
“难得从迹部女士到迹部君本人都不反对,你只要点个头,别再敷衍以对,下一代「迹部太太」的身份就稳稳到手了。可你……”
凛华扯起唇角:“如父亲所设想的,成为迹部太太之后呢?”
“之后?你是迹部女士认可的,她和迹部先生都不会为难你。迹部君的人品和能力也是众所周知的,你细心辅助好他的事业,未来的一生都将富足安逸。万一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政信和知树总还能帮上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您想得很周全,却不曾问过我哪怕一次,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父亲的呼吸陡然粗重:“那你还想要什么?嫁给迹部景吾,财富、地位、英俊出色的配偶,不就什么都有了,你还想要什么?!难道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结婚对象?”
要什么?说起来简单得很,不过是能被视为「牧野凛华」,不是谁的女儿或是谁的姐妹,仅仅是「牧野凛华」自己。对于父亲而言,恐怕这才是困难的地方。
幼时她总是不解,为什么同样的事情,无论自己做得如何,得到的反馈都那样敷衍。表现好了能获得褒奖,做得不好也不会受到苛责,反观兄长和知树,进有实质的鼓励和奖赏,退有手把手的教导和督促。对比起来,父亲对自己的确是宽容又宠爱。不知事时也曾为此自得,然后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渐渐读懂了这份独有的宽容来源为何。
是因为和兄弟不一样,所以怎样都无所谓吗?这一猜测令自己如芒在背。
牧野凛华无法自我催眠这是因为性别差异导致教育方式各有侧重,却又难以将这些隐秘的愤懑诉之于口。
直到菱见阿姨和迹部景吾,以不同的方式帮助她凿开了一个出口。
这短暂的无言让父亲默认是悔过的表现,或许刚才语气有些重了,他想。于是父亲缓和了脸色说道:“花是很脆弱的,不好好照管可不行。但树不同,你瞧它,才种下没几年就被政信爬上爬下糟蹋了多少遍,后来又加上了知树,竟然越来越健壮。”他爱怜地抚过花苞,口中称赞的却是离书房最近的一棵月桂树。“凛华出生前不久移栽过来的,现在已经4米高了,”
“树要有遮风挡雨的本领,至于花朵,漂亮地绽放就足矣。”
够了。
凛华垂下双眸,听见父亲总结:“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孩子。你的哥哥和弟弟是男孩子,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带领牧野家走得更远。而凛华,我更期盼你能无忧无虑地生活,轻松自在地度过你的人生。”
已经够了。
只要快乐就好,只要乖乖接受他人的宠爱就好,这种所谓的“幸福”……凛华摇了摇头,仰首说:“我无法认同您的说法。您认为的幸福是把我当傻瓜看待,在我能够证明自己之前,您就已判定我不具备入场资格。”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想和兄弟竞争吗?
他张口要斥责,凛华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请不必担心,家里的事业您按自己一贯以来的筹划安排即可,我无意染指。”比起继承,她更乐于由自己亲手创建,“相应地,「约定」一事也请您不必烦忧。”
“接下来是您的阅读时间,我就不打扰了。”
对面的中年男子表情愕然,转瞬面色涨红,赶在他发作前,凛华将一切隔在书房门后。宁静的夜晚被风雨破坏已经很可惜,不需要额外增添斥骂声。
怅然之余,她萌生了更多不安。比起父亲这边符合预设的结果,另一边完全是未知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