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轻轻摇曳,杂货铺的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燃尽后的余韵,混合着来自遥远平安京的冰冷绝望。
业镜的光晕暂时消散,将刚刚呈现在三人意识中的、属于久我泠的挣扎与沉沦,重新封存回时间的深渊。
龙吟第一个从那种灵魂被浸透的粘稠感中挣脱出来。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久我泠……是徐出羽的前世。
最后一幕太清晰了——蘭青磁色的光晕,如同燃烧的火焰,以及泠眼中的悲伤……冲击力极强。
她脑海里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是不是,以前世种种来定义当下,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久我泠,是徐出羽的前世记忆,可他绝非现在的徐出羽。
也就是说,任子贤也同样……她缓缓舒了口气。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应该放下了?
至于那位“凝金”色的尊贵女子……龙吟的心轻微一沉。近乎本能的预感,那是她自己的前世。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身侧的徐出羽。
井宴也睁开了眼睛。
他对姓徐的本就不了解,关于他的前世更是知之甚少。刚才看到的那些……井宴的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的讽刺。
“啧,”他眼神斜睨徐出羽的方向,“小日子那股独特的阴湿感,和徐老师还真是……贴切。”
姓徐的就是会装,怪不得对谁都一副礼貌但拒人千里的样子,敢情是千年老毛病了?前世还招惹男人……啧,履历可真是丰富多彩得很呐!
不过,这讽刺的念头刚冒出来,井宴又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龙吟。看到她似在若有所思,在被姓徐的牵动情绪,心里又泛出点酸涩。
而徐出羽,始终姿态放松地盘坐在蒲团上。仿佛刚才上演的悲欢离合,只是一部与他无关的、制作还算精良的文艺片。
“都饿了吧?”他甚至还问道。目光扫过三人,声音平稳。
他说着话,一边极其自然地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瞬间照亮了他脸上那抹淡笑。
“这个点,城西那家‘粥语’应该还开着,他们家的生滚鱼片粥和蟹黄小笼不错。”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龙吟愣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但话还没出口,徐出羽已经利落地下好单,将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显示着订单确认:
【生滚鱼片粥(姜丝多),蟹黄小笼包(双份醋碟加姜末糖),红糖糍粑(备注:炸酥些)】
每个细节,都是她的偏好。
外卖送达得很快。包装袋被打开,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杂货铺里残留的沉重气息。徐出羽帮龙吟把粥和小笼包取出,放在她面前,动作熟稔自然。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龙吟脚趾抠地,让井宴眼神瞬间锐利,让叶遥张大嘴巴的事情——
他用一次性手套夹起个小笼包,没有递给龙吟,而是撕开一个极小的口子,将里面滚烫的汤汁滗出一些到勺子里。
做完这些,他才将那个不过分烫口、也不会爆汁弄脏衣服的小笼包,连同那半勺金黄的汤汁,一起喂到龙吟的唇边。
“喏。”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仿佛天经地义。
其余三人:……
“咳咳!”叶遥手里又端起了她那标志性的保温杯,“我说徐大艺术家,都分手了还管投喂,您搁这儿搞‘前任关怀’慈善项目呢?”
她很快又哈哈笑开:“不过嘛……也难怪。瞅咱徐老师上上辈子,久我泠待在平安京那小破地方,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应到龙吟……哦不,是那位贵妃娘娘在紫禁城发光发热。啧啧,这跨国追妻的精神,哥伦布都得管您叫‘祖师爷’!”
叶遥嘴角勾起个黑色幽默的弧度。久我泠干的,还真就是漂流者的灵魂会干的事儿。
“吃饱喝足,那咱们趁热打铁?”她问道。
业镜,继续浮现画面。
……
京杭大运河的浊浪,裹挟着南方的湿暖与北地的风沙,终于,将久我泠推上了通州码头。
乾隆三年的深秋,寒意已如刀锋初试,切割着每一个初抵北地的异乡客。初抵京畿,空气中弥漫着河泥的腥气、骡马的臊臭、以及成千上万种方言汇聚成的嗡鸣。
泠裹紧了一件在宁波上岸时购置的粗布棉袍,这粗粝的衣料磨蹭着他敏感的肌肤,远不及京都吴服的柔顺,却足以抵御这陌生的凛冽。他混迹在一队运送苏绸的商帮里,凭着长崎“唐通事”开具的商引,通过了码头税吏漫不经心的盘查。
“佛画匠人周泠”,这是他现在的身份。
宣武门外,南横街。泠落脚在一间狭小客栈,二楼临街的斗室。
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棂,映入眼帘的是参差不齐的灰色屋顶、远处巍峨宫墙的一角剪影,以及更远处,西山在暮色中勾勒出的、沉默而巨大的轮廓。
他的目标,就在那宫墙之内,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一种比嵯峨野别院更深沉的孤寂,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京都的虚无,灰白而死寂;而此处的虚无,是喧嚣、浑浊的,带着无数陌生灵魂光晕的杂驳色彩——贪婪的浊黄、卑微的灰褐、麻木的土棕……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沌之海。
唯有灵魂深处那一点执念所化的苍白火焰,在混沌中倔强地燃烧,指引着方向。
蛰伏的日子单调而焦灼。
泠像一个真正的画匠那样,在客栈狭窄的房间里临摹着从琉璃厂廉价购得的佛经版画。菩萨低眉,宝相庄严,他笔下的线条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冷硬与疏离。
画匠的身份仅仅作为掩护,他迫切等着一个能靠近那座“琉璃盏”的机会。
内心的焦灼如同炭火闷烧,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安放这焦灼、或许能窥见一丝命运轨迹的地方。于是,在一个霜寒初降的清晨,他踏入了弘慈广济寺的山门。
古刹的庄严瞬间隔绝了街市的喧嚣。苍劲的松柏伸展着墨绿的枝桠,承托着琉璃瓦上尚未融尽的薄霜。晨钟余韵悠长,在清冷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仿佛能涤荡魂魄。僧侣们步履从容,面容平和,灵魂光晕大多呈现出一种温和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如同初冬的晨雾,带着出世的宁静。
泠紧绷的神经,在这片肃穆中似乎得到了一丝微弱的抚慰,但灵魂深处那点执念的苍白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清晰。
他信步踱入藏经阁。阁内,光线幽暗,排列着难以计数的经卷。
泠的目光被壁上一幅巨大的地藏菩萨吸引。壁画的色彩历经岁月,已显黯淡,但线条依旧流畅生动,菩萨悲悯众生的眼神,仿佛直指人心。
泠取出了随身的炭笔和素纸,席地而坐,开始临摹那菩萨低垂的眼帘。他临摹得极为专注,然而,笔下的线条总是不自觉流露出紧绷和执着,与他所见的慈悲相去甚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说的是官话,泠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不明其意。
他抬起头。
一位身着深褐袈裟的老僧,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之外。他身形清瘦,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古树年轮,刻满岁月痕迹。可他的眼睛,澄澈明亮,映照着世间万象,却又超然物外。他灵魂的光晕,并非普通僧侣的青白,而是一种极为纯净、近乎透明的金色,如同初升朝阳穿透最纯净的水晶,散发着温和坚韧的光芒。
泠感觉自己在那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老僧身边,还侍立着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僧人,眉目清秀,神态温和。
青年僧人见泠抬头,便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说道:“施主安好。这位是我寺住持,达天通理法师。法师观施主临摹壁画,笔意凝滞,似有千钧之重,故有此一问。”
他见泠眉头皱起,顿了顿,又试探着、用带着明显福建腔调的日语重复了一遍:“法师问,施主笔下的菩萨低眉,自己却锁着眉头,可是心有千千结,难以释怀?”
泠心中微凛。
这位住持,竟能一眼看穿他笔端流露的情绪?
他放下炭笔,也合十回礼,“法师慧眼。弟子周泠,自东瀛长崎而来,习画为生。初临宝刹,为壁画庄严所感,心绪难平,让法师见笑了。”
言谈之间,那青年僧人——法号圆觉,精通日语,曾在长崎修行。圆觉立刻将泠的话翻译给达天法师。
老法师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泠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圆觉翻译道:“法师说,‘笔端凝滞,非腕力不足,乃施主心有所系。这临摹,怕不只是为画吧?’”
泠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自镇定,回道:“弟子……确为寻一人。此念如磐石压于心头,挥之不去。”
达天法师的目光在泠紧握炭笔的手上停留一瞬,又缓缓移开,望向藏经阁窗外庭院的一角。那里,屋檐下结着一张蛛网,误入的小飞虫正在奋力挣扎,可蛛丝缠绕,越挣越紧。
阳光穿过窗棂,将这一幕清晰地投射进来。
“法师请您看那蛛网。”圆觉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飞虫困于网中,奋力挣扎,看似为求生,实则为心中妄念所驱。殊不知,越是挣扎,那看似柔弱的丝线便缠缚越深,直至耗尽气力。’”
法师澄澈的眼中,映着泠苍白而执拗的脸:“世间诸苦,皆由妄念生。求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执着于一人、一事、一境,如同飞虫自投罗网。那网缚住的,岂止是飞虫之身?更是其心、其魂。”
圆觉的翻译清晰而准确,每一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泠的心上——他当然听懂了这比喻。执念如网?他心中的执念,岂是一张小小的蛛网可比!那是支撑他穿越生死、漂洋过海的唯一支柱!没有这执念,他早已是嵯峨野别院里的一具枯骨!
“法师所言极是。”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然弟子愚钝。若无此念,弟子早已是漂泊无依的孤魂。此念虽苦,亦是弟子存身立命之本。如网缚身,亦……甘之如饴。”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重逾千钧。
圆觉翻译时,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凝重。达天法师静静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深沉的悲悯。他不再看蛛网,而是缓步走到藏经阁另一侧的窗前。窗外,是一个小小的放生池。池水清澈,几尾红鲤在枯荷残梗间悠然游弋。池边,一只精致的青花瓷缸里,养着两尾更为罕见的金鳞龙睛,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巡游,姿态优美,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
法师指着那瓷缸中的金鳞,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分穿透人心的力量:“施主,请看那缸中金鳞。”
“金鳞耀目,世人皆羡其华美尊贵。此鱼生于江河湖海,天性本应遨游天地。今困于方寸之器,纵有金鳞华彩,日得珍馐,受万人瞻仰礼拜,又如何?其心可曾得片刻自在?其魂可曾忆浩瀚之水?”
法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那重重殿宇的深处:“紫禁城中的贵人,亦如这琉璃盏中的金鳞。看得见,碰不得。”
法师在此处微妙地停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摇头,那澄澈的金色光晕中,流露出一种洞悉一切的无奈与悲凉。他转过身,带着最终的箴言:
“破诸妄想,方得自在。执着攀援,强求因果,终是……镜花水月,徒惹尘埃。施主欲为之事,逆天时,悖人伦,触天威……必败无疑。纵有万般神通,亦难改定数。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圆觉的翻译,将这沉重的预言一字不差地传递给了泠。
“破诸妄想”“必败无疑”“镜花水月”。
一字一句,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泠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窗纸。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达天法师那双洞悉一切、悲悯众生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注定悲惨的结局。那预言是如此清晰,如此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力量。
失败?他当然想过失败!从清显的嘲讽,到一路的艰辛,再到那深不可测的宫墙,哪一步不是危机四伏?可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必败无疑”四字,由这高僧口中说出,带着看破红尘的智慧与悲悯,其分量,远超世间一切讥讽与威胁。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连灵魂都在颤抖。为了那梦中惊鸿一瞥,为了那凝金光芒的灵魂,他赌上了所有,穿越生死而来。难道最终,真的只是一场徒劳?一场注定被碾碎的妄想?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即将将他彻底吞噬的瞬间,灵魂深处那点苍白的火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那火焰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那张脸——点翠凤钿,金龙吉服,颈项纤细,莹白如玉的脸!
那是这个虚无的世界里,他唯一看清的面容!
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带着破釜沉舟的清醒,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疯狂。
“法师慈悲,然,我心意已决。”
他接住了,那沉重的预言。然后选择了,最彻底的拒绝。
老法师没有再劝。“阿弥陀佛……”
泠最后看了一眼壁画上低眉的菩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向那光与影的交界处,也走向预言中注定失败的深渊。
阳光刺目,在他身后,藏经阁巨大的阴影,如同宿命本身,沉重地覆盖下来。
南横街的喧嚣,在腊月凛冽的朔风中,裹挟着煤烟、牲畜气息和市井百态,日夜不息地冲刷着客栈那单薄的窗纸。
泠蛰伏斗室,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妖刀,表面沉寂,内里却日夜淬炼着愈来愈炽的锋芒——入宫。
他渴求的机会,终于在腊月初,裹挟着初雪降临。
内务府造办处如意馆,一个名叫王毓哲的苏州籍画学徒,在赶制腊八节呈献慈宁宫的《慈宁燕喜图》小样时,突发急症,呕血昏厥。消息在包衣奴才的圈子里隐秘传递。泠用从长崎带来的最后几片金叶子,买通了负责采买画材的汉军旗包衣佐领家的二管事。
于是,在腊月初五这个寒风刺骨的清晨,顶着“王毓哲”名字的泠,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沾染着廉价颜料气味的棉布袍子,低着头,跟在几个同样沉默的画工身后,踏着尚未扫尽的积雪,从西苑门侧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入了帝国的离宫禁苑——圆明园。
甫一入园,泠的灵魂便感到一阵无形的威压。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眼前是望不到头的琼楼玉宇、飞檐斗拱,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空气清冽得如同刀刃,吸一口都带着肺腑的刺痛。远处隐约可见巨大的冰封湖面,更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都笼罩在一片肃杀而宏大的寂静之中。无数灵魂的光晕在宫苑深处流动、交错——宫娥内侍卑微的灰褐、侍卫武弁凝练的靛青、行走官员沉厚的赭石……它们在这片被皇权意志统御的空间里,都显得如此渺小而驯服。
泠紧抿着唇,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目光只盯着前一个画工沾满泥雪的鞋跟。
他能感觉到,那凝金的光晕,就在这片宫苑的某处,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也如同深渊般等待着他。
腊月初八,佛成道日,圆明园各处佛堂香火缭绕。长春仙馆内,更是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地上铺着厚实的俄国进贡羊毛花卉纹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珐琅火盆里银霜炭烧得正红,散发着松木的暖香,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泠作为最低等的画徒,今日的任务,是跟随师傅,将几幅已装裱好的小样,送入西暖阁,以备帝妃赏看后最终选定。他的位置在队伍最后,几乎贴着暖阁厚重的锦缎门帘。
心跳,就在他踏入那温暖如春、香气馥郁的空间时,骤然失去了控制。
暖阁内陈设极尽精雅。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陈设着古玉珍玩。空气中混合着沉水香、果品清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其熟悉的、属于梦中人的淡雅体香。
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然而,灵魂的感知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去。
就在前方!
一股辉煌、沉重、凝固如金的光芒,骤然充斥了他整个灵魂的视野!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具体,远比梦中清晰百倍!它不再是一个朦胧的符号,而是带着温度,带着质感,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跨越了生死轮回的致命吸引!
是了,就是她!凝金……是帝王揽着的贵妃!
泠的指甲深深掐进木盒边缘。前世今生的所有执着、追寻、痛苦与虚幻的满足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他想抬头!他想看清那张在梦中灼烧了他千百次的脸!他想确认,那凝金光晕包裹下的灵魂,是否也如他一般,在宿命的漩涡中挣扎?!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响起,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如同金玉相击,瞬间压下了暖阁内所有的细微声响:“皇额娘那边,都安置妥当了?”
“回皇上,都妥了。太后娘娘说雪天路滑,让皇上和贵妃娘娘晚些过去请安也不迟。”中年太监恭谨的声音回应。
泠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便是清国的皇帝!
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到一股至高的、象征着天命与皇权的力量。紫金色的龙形光晕,威严、堂皇,带着碾碎万物的绝对力量。
那决不能与京都贵族圈层里算计的紫黑相提并论,而是纯粹的、宣告着天命所归的帝王意志!
泠的头垂得更低,额角青筋在皮肤下突突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领口。这一次,灵魂深处涌起的,是岩浆般灼热、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愤怒!
滔天的愤怒!
这个男人!这个坐在至高宝座上、周身萦绕着所谓天命龙气的男人!在泠的眼中,剥去那层帝王的光环,他什么都不是!
不过是一个男人!但却那样堂而皇之地、理所当然地霸占了他魂牵梦萦、追寻了无数轮回的人!
一股毁灭的冲动在泠的血液里奔涌,几欲化作实质的利刃,刺穿那层令人作呕的紫金屏障!
那道令人作呕的声线又响起了。
乾隆似乎心情不错,声音转向身侧,瞬间裹上了一层刻意放柔的亲昵:“爱妃今日气色甚好,这新贡的蜜橘,倒衬得你肌肤越发莹润了。”
随后。
泠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应答。
贵妃似乎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没有立刻回应皇帝的夸赞,而是伸出纤纤玉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从水晶盘中拈起一瓣剥好的蜜橘,轻轻递到乾隆唇边。她的目光,只牢牢系在身旁的帝王身上。
泠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抬头的冲动,但眼角的余光,已贪婪地捕捉到了那抹身影。
她侧坐在铺着明黄锦垫的椅上。那张脸——眉目如画,鼻梁秀挺,唇瓣嫣红如初绽的樱瓣。
完美复刻了泠在梦中千百次的描摹,甚至更加鲜活,带着一种被帝王娇宠浸润出的、慵懒而矜贵的华彩。
刻骨的思念,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泠。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无法呼吸。多少个濒临崩溃的瞬间,就是这张脸,这道凝金的光晕,支撑着他,走到这里。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抚平她灵魂光晕中那隐约可见的、凝固辉煌下的虚空与渴求……心疼与渴望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紧紧束缚。
然而,就在泠心神激荡时,贵妃开口了。
“皇上喜欢就好。”她的声音含着笑意,那笑意中,似乎还有一丝带着期盼的羞赧,“臣妾倒觉得,这蜜橘籽多,寓意……甚好。”
贵妃说话时,另一只手似乎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