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路走得对还是不对,但我来时,并未见过那样一个小公子。其时他满面带血,锦衫双袖俱有利器割裂之象,偶尔划破的中衣下往衣袖上渗血,他的牙齿白玉一样整齐,却张口就对我说了一句谎话——他说肩臂之间的伤痕俱是野兽造成。我虽然不想管他,却又不认得路,恐怕真的遇见了野兽,便告诉他,若他能带我回到前山梨花林子附近,我就带他回城治伤。他却发了疯似的,拽着我直往后山闯。”
女子说到这里,停下来笑了一笑,调侃道:“其实我注意到了他右手握着短剑,后来想想,如此形容也许是被人追杀,恐怕我往人多的地方去暴露他的踪迹。当时要是没有跟他跑,或许会被他一剑杀了也说不定,此后忌日、清明便要一道过了。”
华纾一直沉默,此时方才接话道:“后来呢?”
“后来啊……”孟嘉仔细想了想,“他带我钻进了一个山洞,这可真是一个坏去处,里面有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我被吓破了胆子,从那次被三哥连夜派人上山寻回后,我便老实了许多,皆因此事教我明白,任性是有害的。”
孟嘉捻了捻指尖发丝,轻轻道:“梁之,任性是有害的……君于我恩深爱重,若我说自己毫无动心,那是一句该遭雷击的谎话。若我说愿意对你毫无保留全意付出,那同样是一句谎话。我既然放弃了从前的身份,就等于放弃了一个女子本该有的过去和未来,前途未卜,生死不知,是我该认的结果。如今你为淮南质子,我为朝廷命官,你我若成夫妻,恐怕前程凄惨,他日我丢官去职,你客死他乡,于何有益?”
孟嘉自己都快把自己感动了,她所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华纾入京是干什么的?他是为稳固淮南的地位而来!这其中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和朝廷联姻,如果不是和宗亲,而是和一位臣子,那就难说是什么后果了。她更惨,做官做到一半嫁了人,那后果……完了,想想都完了。
她相信华纾是个聪明人,许多话不说透他也明白,更何况她已经说得很透彻。
她说话的时候,对方一直侧身坐着,不看她,也不怎么说话,想必是把她的话听进心里了的。
孟嘉的呼吸有点儿乱,她想不起来了一次呼吸该有多长,两次呼吸间有没有间隔。她捏了捏眉心,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她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正想着是否该勉强凑一句结语时,华纾却突然道:“你给我讲了一件你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件我的故事如何?”
孟嘉愣了愣,心里觉得不好。但嘴长在华纾身上,她说了什么华纾都好好地听着,没道理却不让他说一句。
华纾根本没等她回答,不高不低道:“我十岁时,母亲刚去了年余。”
这个开头更是糟糕,上来就是一件大悲之痛。
“十岁时,姨母也去了。”
两句话,两个人。
“我最后去见姨母,实则只赶上了丧礼。回淮南时更糟,有仇人认出了我是华钊的儿子,派人追杀,侍从或死或伤,我人小力微,在路上早晚要被人一刀砍杀割取人头,因此我独自上了山,所幸,那座山上除了几只野兔野鹿,素日并没有什么野兽。”华纾顿了顿,“它们吃草,还算叫人放心。”
孟嘉皱紧眉头。
华纾继续不紧不慢道:“我遇上了一个小丫头,她穿了一身粉青色衣裳。”
孟嘉耳边嗡的一下,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不行,她是真有点儿晕了。
华纾看着她,在灯光之下,男子的眼睛漂亮到妖异,“我怕她误打误撞遇上追我的人有什么不测,带她躲进了一个山洞,遇上了两条红花毒蛇——”
“别说了!”孟嘉头皮发麻,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头发,将自己一下子扯痛起来,她却浑若不觉,一心只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个可怕的场景。
华纾挪了位置,修长的手指握住她攥紧头发的手,一手揽紧了女子的肩头,恰恰巧巧地把她按在自己怀里,轻轻道:“原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你怕……却做得实在不好。”
孟嘉眼里漫起水雾,哽咽道:“你说你手臂伤了拿不动剑……”
“对不起。”华纾喉头滚了滚,“我骗了你。”
她三岁时约摸还不怎么晓事,彼时的记忆只能听兄姐父母与她讲述。据他们说,孟嘉怕蛇,几乎是毫无缘由也毫无道理。只是三岁那年夏在荷塘边由二姐牵着看人采花,瞧见塘中大片浓绿之间晃过一丝妖娆的浅碧色,其中采花的侍女还未如何,她便吓得一屁股蹾在塘边,足足哭了一个下午,又连烧了一日一夜,恹恹养了许久才养回些精气神儿。自此,孟家便格外注意,再不敢让她瞧见这东西。
有些恐惧,和意念无关。
世间万物她独独只怕这个。
彼时毒虫挡住了山洞出口,他们不敢在洞里多耽搁。偏偏洞外有了人声,辨不清是找谁的,少年更不敢出去。
华纾用剑尖一蹭,把一块衣料划成布条,把剑递给了孟嘉,低声道:“拿着!”
孟嘉闭上眼睛退后两步,摇了摇头。
华纾挑挑眉,“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挥得动剑吗?不得裹伤?还是说,你要等着它们俩把我们俩咬死?你可别大声叫,惊起了它们的杀意,把我们俩都吞到肚子里去!”
说完,华纾自向里侧坐下裹伤去了,偷眼觑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