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纾随意把碎瓷片踢开,示意孟嘉坐下,才道:“放心,我不是要探听消息让你为难。”
他为的是什么孟嘉一点也不想关心,如今只想赶紧让他把事情说了,早点远离这个难缠的煞星。
“看来你不信。”华纾笑笑,慢慢道,“春朝宴上,琼芳馆内,小姐陷害,大人入罪,可对?”
孟嘉点点头,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只看华纾做过的事情,他会知道一点也不奇怪。
华纾继续道:“奇楠香沉,亭台宫人。双生男女,祸出王府。也对?”
孟嘉看着他,目光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惊讶有之,忌惮有之,戒惧有之。
若说他知道什么,其实不奇怪。可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这要在皇城要紧之处埋多少眼线,才能清楚到这个地步?
“别这么看着我。”华纾斜身而坐,慵懒矜贵,“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
孟嘉拧眉,困惑道:“什么?”
华纾见对面的少女放下戒备,流露抑制不住的好奇,扬扬唇角,似乎十分得意愉悦,“你可知,重彻被他老子教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事实上,不止重彻的一众姬妾娈童被定王处置个干净,就连重彻本人,也被定王处了二十棍。行刑的人胆战心惊下不去手,生怕日后招来定王世子报复,在这场祸事中给自己也埋下一个祸根,个个你推我我推你,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手,定王见状更怒,号道“如今定王府还不是世子当家!”亲自夺过棍子,一气也不论多少了,打得心中出了气才算完。
重彻就惨了,一边挨打一边痛叫,恨恨道:“重缪害我!一定是重缪那个女人害我!”
重缪,正是太和长公主的芳名。
孟嘉皱皱眉:“定王的地位在那儿,世子跟长公主不睦,倒也并无不妥。情急之下一时推脱,又能说明什么?”
华纾玉白的手指捏着一只荔枝冻石垂莲盏,瞧着孟嘉紧皱的眉头,直起身来,一指沾了沾杯中酒水,恶劣地向她眉心一弹。见孟嘉松开眉头要与他发火,才朗笑两声,道:“既然是一时推脱,孟大人眉头皱得这样紧干什么?”
“除非,大人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却说给了我听。难道大人,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
他一口一个大人,却让人感觉像是对小孩子的取笑,没有丝毫敬意。
从前都说时晙狂,其实华纾才是真正的狂到了骨头里。谁在他面前,都像是不值一提的笑话。
孟嘉可不爱做笑话。
她拭去额间酒渍,不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我就想说什么。”华纾模棱两可的回答招惹得孟嘉更加烦心,他却故作神秘又乐此不疲,“大人猜猜呢?”
孟嘉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孟嘉一时沉默:是啊,为什么不可能?
她不说,华纾替她说:“是因为,你是她引入的人?还是,她受定王扶持,情谊深厚,所以不可能害自己的亲堂弟?”
华纾说话带刺儿,句句见血。
她脑子里一下子涌上来了太多事情,心里骤然乱作一团麻线,理不出个头绪来。额角上突突发跳,隐隐泛起细密的疼。
细想之下,她越来越心惊,因为越想,越是可能。
此前,她也认为是重彻做的——人的确是重彻的。可是,为什么偏偏遗漏的是奇楠香?在看见此香的时候,恐怕在堂的诸人,已经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了同一个怀疑。
重彻。
嫌弃张霁,行事骄狂,嗜好奇楠。
凶手打晕宫人,做出嫁祸假象,可这假象着实不难识破。而且,就算重彻的人再蠢,会带着奇楠香这么要紧的东西行凶并不小心遗漏在湖边吗?除了是意外,还有一个可能——他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人是故意的,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太和长公主的人。
这事虽然未必不是重彻授意芝生做的,但如是太和长公主将计就计,也不无可能。
如果太和长公主知道内情,却仍然放纵这件事情发生,利用张霁的死把她套进来,又利用她把矛头指向重彻。案子没有坐实,卖了定王一个人情,却又明明白白挑拨了张浃和定王的关系,还让她被逼王府索犯,彻底与定王世子撕破了脸,在众人眼中沦为长公主麾下一条好狗。
如果能加上扫清障碍让她入朝,可谓一石四鸟。
而长公主,甚至全程没有出手,只是装装样子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而已。
可是,会吗?那个没有露过面的芝生,会是太和长公主的暗线吗?如姜黄所说,他们兄妹很可能是被自幼采买,说是暗线,未免埋得实在太长了,令人很难相信。而且,偏偏那么巧,重彻向张霁下手动用的是哥哥,交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妹妹。
这个妹妹,在一群目不识丁的“兄弟姐妹”中间,偏偏笨拙而又巧妙地画出了她和哥哥的名字。
是太和着人特意教过的吗?
华纾虽然说到了重点,却并不代表就能使孟嘉向他坦诚一切。太和长公主固然未必是什么好人,那华纾呢?他说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
孟嘉抬眸:“华纾,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还是那句话,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华纾挑挑眉,“我貌似说过了,我喜欢你。既然跟你有关系,那自然就跟我有关系。”
这个逻辑牵强至极。
孟嘉选择忽略,只道:“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件事,那我知道了。还有别的要说吗?”
“你真的知道?”华纾十指交叠,随意向楼下一瞥,淡淡道,“那你知道,那个叫芝生的娈童已经死了吗?服毒,去得还算安详。”
“什么?!”孟嘉瞳孔微缩,下意识道,“你是怎么……”
没说完,她就把话咽进去了。
连重彻挨打的时候喊了什么他都知道,知道芝生的下落也没什么奇怪的。
华纾看她,素日戏谑流转的双眸难得显现两分正色:“孟嘉,你应该明白,定王为了洗清嫌疑,是绝不会把他毒杀的。最好的办法,是逼他串供。人一死,什么都说不清了。”
不仅如此,定王得知李慕仪和重彻做的好事之后,还会派心腹死死地看住他,不给任何人暗害的机会。
所以,极有可能是服毒自杀。
——哪儿来的毒,为什么自杀?
孟嘉骤然想起了王府门前时,兰生的满面泪痕,提及她哥哥时的黯然神伤,细嫩手腕上挣扎留下的淤痕。
恐怕芝生一死,她还没哭完一场,就被作为凶手拖出门带到了她的面前。
孟嘉双唇微颤,喉头像堵了一团棉花,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她干了什么?她听信夏深的话,把兰生交给了太和!
这个娇弱美人会怎么样?最好的结果,恐怕就是一个人被送出京城,从此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最坏的结果,被灭口。
“两条人命。”孟嘉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在眼前的一片血红里艰难开口,“竟然……”
华纾打断了她,话说得很绝,“差一点,你就是第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