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定好的日子还有六天,今日的银筝谷依旧是老样子,声色全无,天光寡淡,小院置身其中,所见所觉俱是白茫茫一片,惊人也静人。云枳从主屋木架上找了纸笔,在院子里闲坐。
对于该带人怎么历练,去哪儿历练,他暂时没什么头绪。但找些事情来做是必要的,就现在而言,把醒来后的见闻整合整合便是一举双得的好事。时辰消磨了,回想起来或许又能为某刻的“起风掀布”添一份力。无需在意真假,只要辨得清,假的也可以成为真的。
醒后第一日,心头上没有那逼人的“雨剑”悬着,总归做什么都是好的。
虽说心里如缺了口子一般空得不大习惯,但更应好好捋捋不是么?
铺纸,蘸墨,提笔,一气呵成时,纸上末尾出现端正大气的一行字:“现记述于此”。这句结语简直是流淌出来的,云枳凝神看着,手上慢慢把笔放下了。
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可究竟熟悉什么?单是这句话么……记忆太模糊,太错乱,任凭他如何思,如何忆,都不能隔着时间和空间的遮掩——大概不止两层,将他的过去看个完全。更无法自发地想起哪怕一个瞬间。厚重魔幻的雾里,他隐约知道有一片叶子,只知道有一片叶子。
它照旧一闪即逝,徒留人多思多忆,半晌过后,又照旧无济于事。云枳低眼一笑,将一挥而就的三四张大纸理一理,心情又好了。如此分门别类地捊顺人事物,再逐一记录,实在让人非常愉快。他抬头看向远处,层叠的小雪山起起伏伏,最远的尽头横出一线黛色,分割了白净天地,上空下茫,别无一物。任由新的熟悉感自生自灭,云枳能肯定这幕景象他看了无数次,便是这几日也不少了。
无尽安谧里,有且仅有他制造的响动。除了飞雪,那是夜晚才会有的。
纸页翻动的划嚓声停下,他起了旁的兴致,搁好笔,压好纸,让墨迹彻底晾干。云枳转身回屋,沏了壶热茶,又从木架上随意抽本书,紧着往旁边榻上一靠,将只素绣软枕斜立,肩头倚着,右手支颐,挽了一圈的长发稍微散碎,袖卷衫垂,腿半悬在榻边。如此一番,行云流水一幅画,虽称不上多优雅,但绝对舒适。他悠悠然翻阅起书来。
话本子讲的是一只兔子精,自小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长大,却是懒散的性子,不追仙不成魔,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一身本事广而不精,游历过世间就窝回家里去了。不管周围其他妖精突破了到什么境界,或是被什么大妖大鬼追杀,她的心态十年如一日的平和淡定,不急不躁一切随天意,有难逃跑无难睡觉。由于太过无欲无求,后来连修行都靠睡觉,日日夜夜不睁眼地睡,整天全泡在各种稀奇古怪的梦里,一会儿在朝堂一会儿在膳房,一会儿在弑神一会儿在犁地……有声有色。最后修为没长进多少,现实与梦境倒是要分不清了。她一双红兔眼睛渐渐泛出金色,看萝卜青菜都带重影。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她突然觉得天意已到,时机成熟,当即锁了门开始闭关,杂糅一些心法秘术,挑拣几桩梦中奇闻……兔精专门练起她那金红的眼睛来。等三年后她破门而出之时,头上戴了顶帷帽,风迎面吹开两面白纱,对上一双浅金的瞳仁,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灵台再清醒时,眼前没了淡淡的金色,只有数不尽的光怪陆离的幻梦。
不是多么浓烈紧张的故事,但胜在书里的兔子精十分有趣。故事很短,看完颇有些意犹未尽,左右刚好茶也温了,云枳难得犯起了懒,轻挥手将茶杯招至近前,捧入手中,举至唇边浅呷一口,茶水微苦的那点滋韵在这会儿有了催眠的妙用。话本里那兔精——最后的金瞳神娥,当真极厉害。云枳适时地也犯了困,动动指尖,书和杯子各归原位,他放平软枕,拉过边上的绒白薄毯搭着,伏下身,微叠着手臂,侧头枕上臂弯,半张脸埋进衣袖里,闭目开始跟金瞳神娥过招。
他似乎真做了梦,也是光怪陆离的。数不清的人从眼前一晃而过,哭的笑的,死的活的……他看清他们的面容,一一记起来,又随着他们的一晃而过全忘记了;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却仿佛走过了千万里,周围的树木、山水、瓦屋……比天上飞火霹雳闪得快,不停变不停换。他寻着熟悉的直觉,逐个辨认它们,转瞬再遗忘,只有空气里始终泛着圈圈波纹,带来又带去。一棵金灿灿红丹丹的大树闪现许多次,天地间的一切都在变,这棵树时大时小,时而没那么金,夹着两抹绿;时而又红过了头,红落了地……
——不是个美梦,可说成噩梦也言重了。
云枳睁开眼,缓缓坐起身,只觉疲惫,脑海里翻搅不休,又是一片混乱,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瞬间,他张口,似乎要唤出声来,淡色的唇勉强成型,却未发出半点音……瞬间已过。
放弃徒劳的挣扎,揉揉额角,他需得找点事做,先回想话本子——兔子精后来虽然实力大增,却也一直在与自己的梦境抗争,那是一场她越强梦越强的相辅相成的拉锯,自身才是最大的敌人……梦,他刚刚梦见什么了?一棵树?
这法子行不通。他挥来茶杯,将凉透的茶水饮尽,紧紧攥着冰凉的杯身,贴上额头,双重的凉意终于成功唤回神智,云枳忽然想起昨日风寄书买的几株草,好像叫露凝霜来着。现在用来分神倒是极好。
直接从榻上闪身到对面的桌案前,云枳手上已拎了两只箱子,打开,里面各是一株冰蓝小草,不到两寸,晶莹的叶尖儿还没挂上露珠,白得透明,有股清凉香气。它们仿佛感受到了新居的气息,正一齐轻轻巧巧地摇晃着,很是可爱。
那小孩儿说结露前都要养在寒处,结完七颗露要准备凝霜时,生长温度又不能低于夏日午时最热的时候。如此古怪反复的条件常人或许还不好办,但其实对有法术傍身的人来说会简单很多,也就时常结个法阵的事。
而银筝谷里又更简单了,最不缺的除了雪就是股股寒气。云枳从木架上找出一对矮脚圆花瓶,同样是冰透的蓝色,正好很相配。他把两株草放进去,摆在窗沿上,和窗外的雪色也挺配。
不需要水土,露凝霜迎风自长。这时似乎恰巧有一阵冷风呼来,左边的直挺着一动不动,右边的摇得十足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