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须膺面上也流出一丝惊恐,她急急道,“我先前来胡庄,也不是未见过他,荆州售文墨的孙氏,连观中都曾往铺中购置纸笔。他孙偃生计安稳,怎会无缘无故杀人劫财?”她屏了呼吸,静想一阵,又道:“说不准,孙偃是叫人陷害了。”
“若是陷害,那还好办,”崔宜愁道,“师姊,你认识辛将军时日长一些,他会因着什么事,枉屈别人?”
这一问,把须膺问得无言了。半晌,她极不情愿,道:“辛拓此人,在刑案上如犬如狐,极为迅捷敏锐,上任义安三载,从未出过冤假错案,他若出动了,必然真有其事——混账东西!”最后四字,须膺“啪”一声,把拂尘敲在桌角,咬牙切齿,不知骂辛拓,还是骂孙偃。
崔宜又将自己的忧虑道出:“师姊,孙偃未归案,胡二娘子不知真相,尚可延缓一时,等到了时机,再好好安慰补偿她。但旁人若是因孙偃之事,责怪紫薇观,此时我们想不出化解之法,早做铺垫,只怕到时难以转圜。”
须膺把手撑住额头,呼吸起伏,削薄的肩几乎打着抖。她闭目片刻,睁眼时,神色里全是惨然,喃喃:“本以为……本以为……到了观中,便不会再出这种事……”
崔宜想到她年少守寡,又因袁不忌的卦辞出家,心中一定淤积许多委屈,一时很为她伤心,想把手抚一抚她的脊背,但想她并不喜爱自己,便忍住了。
“只能如此了,”半晌,须膺抬眼,烛火处,她依旧眉目坚冷,道,“去和辛拓商量,等抓到了人,把事情原委全推到孙偃身上,说是他算计我们,促成的这一门高攀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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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与辛拓说明此事,不出所料,又得他好一阵阴阳怪气,说“此事自然是孙偃作祟,南阳县主怎会出错呢”,须膺只恨不能拿桃木剑,几下把他劈散,但毕竟此时有求于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连数的霹雳,这一夜,崔宜与须膺都未能入眠。
鸡鸣时,崔宜又翻了一个身,被衾里钻了风,飕飕的冷。北荆州还在落雪,冰粒子打在窗棂上,“嗒”、“嗒”,像天然的更漏。门窗上已有蓝印印的亮了,崔宜微撑开沉涩的眼皮,面朝须膺床榻的方向,勉强见屏风上剪出一道瘦薄的黑色背影,披长的头发,下削的肩,溶作一块,一动也不动,似是冻得僵冷了。崔宜知那是须膺,心中难受,但奈何睡意太重,撑不住,阖上了眼。
耽搁到下午,须膺才与崔宜一道出胡府,去给庄客诊咳嗽的病。
庄客舍中矮浅,望闻问切,没有光亮,到底诊不准确,好在屋外风雪暂住,索性敞开门户,叫庄客迎着门坐,雪地素白,银烂的光泼进屋中,把人照得清彻透亮。须膺照常,关切询问。崔宜立在她身侧,另还有一些庄客或挤在屋里,或扒在窗边,袖手等须膺诊完,邀她去自家。
起初,问诊时,那中年的佃户神色还平常,可等到女主人来为女儿问询亲事,那佃户却一把拖住她,偷偷向她摆手,须膺精细,捉到这一丝异常,撤了把脉的手,冷了面孔,问道:“居士这是什么意思?是怕我害你们?”
那佃户讪笑,道:“道长多虑了,我与拙荆只是觉得,嫁娶之事,还是亲眼查探,才靠谱。”
须膺本就为少姜的亲事扰得心神不宁,一听此话,满胸臆的燥郁,直似星火入油,腾地一下,焰光涨得丈高,她冷笑道:“居士是说,求神问卦,便是不靠谱了?”
崔宜本侯在须膺身后,闻言,忙捺住她的肩膀,向那佃户道:“居士,庄上一向极为信服须膺师姊,怎么今日讲出这样的话来?莫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
佃户看一看须膺,又看一看崔宜,为难道:“今儿早上,庄上便传开了,二位道长不知情?”
崔宜已猜到是孙偃之事泄露,环顾四周,已听得有人交头私语,细细地沸腾着。她心中腾腾乱跳,但面上却藏住,稳声慢问:“什么事?请居士直言。”
佃户道:“须膺道长,我们听说,你给胡二娘子说的女婿,是个杀人的恶徒凶犯哪!”
有庄客附和:“是呀,我们也有听说……”
虽早有预料,一句话,仍似千钧的刀斧,劈砸下来。颅中轰隆一阵乱响,须膺忍不住仰脸去看崔宜,崔宜也不禁把须膺肩上的衣布拧紧了,她顺了一下呼吸,才抻开一个笑,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话?那孙公子不是还在赶来胡庄的路上,怎就忽变作了凶徒?”
“义安的戍主都来了庄上,假不了……”
接下来,佃户又说了什么,转脸去看家中人,又讲了什么,对面回了什么,满屋袖手的庄客们又窃语了什么,一概溶进了茫茫的风声里。崔宜听到自己在安慰须膺,“师姊,不要着急,我向他们说清楚——”
此刻,最为要紧的,是叫须膺脱身。须膺来胡庄两载,积攒了丰旺的声名,这声名把她架得愈高,如今出了事,她会跌得愈惨。而崔宜是紫薇观最幼、最低的弟子,只要她替须膺扛下污名,便能让她与紫薇观走脱一半。
此时,她已记不得袁不忌向她说,“只要你不妨害观里,便无大碍”,她若承下孙偃之事,就是给须膺递了刀,日后,须膺如存心要害她,便可搬出此事作弄——
已容不得她想到深处了。崔宜看须膺一眼,在她的错愕之中,“扑通”一声,当着众多人的面,跪在了地上。她含着头,把谎话一字、一句说出口:
“师姊,都是我的错,我年纪小,什么事都不懂,受了孙偃的蒙骗,又算错了卦,这才叫胡二娘子与那恶徒结了亲……”
抬眼处,屋中昏昧而安静,只有门外一方白的雪色,惨直直地印进来。
须膺低头看她,一半脸被天光刷得苍白,一半脸隐没在晦色里,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颤着晶莹剔透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