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赵懿安幽幽转醒,她往外头望了望,天色已经黑了,营帐里亮起盏盏烛火,在夜色中闪出盈盈的光。
“醒了?”
有一人端着一个瓷碗进来,看到她四处打量的样子,有些好笑道:“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也好,你醒的正是时候,把这碗药喝了吧。”
“什么药?”赵懿安看着他手里那碗黑乎乎的东西,有些嫌弃地扭过头去,“不喝不喝,我身体好着呢。”
谢玹不由分说将药凑到她近前,“由不得你不喝,你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身体亏空的厉害,你再不喝这药补补,日后该长不出力气了。”
“你哄我呢?”赵懿安笑道,“这世上风餐露宿的人多了去了,也没看到人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她说着皱眉瞥了那药一眼,掩住鼻子,“我说不喝就不喝,哎呀,快拿走,谁要喝这个东西,闻起来像狗屎。”
谢玹被她说笑了,不由分说将药碗塞进她手里:“谁有功夫去捡狗屎给你吃,有捡狗屎的功夫,早接了碗马尿给你喝了,喝碗马尿治治,也省得你天天在这里胡说八道。”
赵懿安被他噎住,双手端着碗,睁着一双眼怒视着他。
“好了好了。”谢玹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只得软下声音道:“不说别的,就看在我没怪你辜负婚约的份上,要你赏脸喝一碗补药,不过分吧?”
赵懿安眼神一怔,瞅着他试探道:“你真的没怪我?”
“真的真的。”谢玹神色认真而温和,看着大不似从前桀骜模样,他点头不迭:“本来这也怪不得你,你曾真心接受过那份婚约,这就够了。”
赵懿安见他这样,心下微涩,也不好再肆意,只得点了点头,顺从地接过他手上的药碗。
她盯着药碗中自己的倒影,又看着谢玹,欲言又止道:“你应该怪我的,我欠你一个补偿,你想要什么可以随时跟我说。”
她说着仰头将药一口喝完,苦得五官皱成了一团,但她很快又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淡淡道:“一碗药算什么,称不上‘赏脸’。”
谢玹见她这个样子,心里笑个不停,面上却仍是一副受教般的模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了。”将药碗递给他,赵懿安问道:“最近的战事可还顺利吗?你和统领都好吗?”
“都好,有叔父制衡三公子,我只用负责带兵打仗,魏军不值一提,你走的这些时日,我们不仅打退了魏军,还拿下了一城。”
赵懿安闻言欣然道:“我就知道有你跟统领出马,一定是马到成功,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玹笑道:“殿下吉言,叔父和我也算不辱使命了,当然这一切也多亏了殿下给我的那枚令牌。”
说起那枚令牌,赵懿安僵了僵,不免想起自己托付张授中没托付他的事,她怕谢玹又提起追责,忙道:“你的手,你的手是什么情况?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谢玹顿住,他将那只惯常握剑的手抬起,放在赵懿安眼前,“倒也没什么不能说。”
说着他又看向赵懿安,目光灼灼,“反正也好了。”
赵懿安不可思议地上下揉捏过他那只手,讶然道:“好了?怎么好的。”
“本来就是心病,心好了,病自然就好了。”
谢玹说着,开始将自己得病的过往娓娓道来。
“我这病六七岁的时候就有了,要说源头,大约是太早接触杀人了,而且还不是正常的厮杀,是单方面的虐杀。在我六岁多第一次跟叔父去边境的军营历练的时候,叔父带兵伪装成商队去往一处山林剿匪,那时我偷偷藏在商队的木箱里跟着去了,就是这一次,我见识到了这些山匪的残忍和暴虐。”
“叔父他们被山匪围住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土匪头子正在玩弄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骑在马上,手里拿着弓箭,逼得那孩子不停地跑,跑慢一些,就会往他四肢上射上一箭,一直跑到那孩子四肢都不全了,那土匪头子才用长枪将那孩子挑在枪尖上,后又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血液喷飞,那头颅血淋淋、热乎乎的,恰好飞落在我藏身的箱子边上,那双眼睛同我对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恐惧绝望和愤怒,映在我的脑中,曾经一刻也没有淡去过。也就是自这以后,每每我握住手中长剑要夺人性命,脑中都会想起那个孩子的头颅,我的手就会开始颤抖,不停地颤抖,直到我停下脑子里的念头。”
“也因为如此,家中曾以为我废了,只有叔父没有放弃我,仍旧每日压着我习武练剑,即便不能再去边境军营,他也向王上求了恩典,安排我在都城巡防。”
“所幸。”谢玹握了握紧绷的右手,“现在已经好了。”
赵懿安想起他曾经发作时手臂激烈颤抖的模样,听着他的经历,心中明白过来许多东西,难怪,难怪他不愿意说,难怪他身为谢家人却长成桀骜敏感的个性,原来他是这样长成,并非如张授中那般从小到大的天之骄子。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愿提及,也怪我多嘴。”她说着又道,“只是这病是怎么好的?我常听说心病难医,你莫非是自己想通了?”
谢玹没有说话,只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赵懿安惊讶,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是我?”
谢玹颔首道:“是你。”
说着他又笑道:“赵懿安,你怎么会以为你那样打扮一下,我就能认不出你?你辜负婚约,化成灰我也能认得出你。”
赵懿安这才意识到,原来在张授中营帐里见面的那一次,谢玹就已经将她认出,他只是隐忍不发,直到统领也看到她了才借机来找她。
她太把自己看聪明了,也太把别人的心思看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