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76/
“谢闻颂是胆小鬼。”
这是他小时候最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不过只有他自己对自己说可以,别人说当然不行。
比如幼儿园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大雨,雷声震天响,谢闻颂习惯性地搬一把椅子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闪电一道白光劈在地面上,他装作看不见,低头不断向下吞咽口水,试图通过重复单一的动作来减轻压力。
外面雷声和雨声渐渐消失,他仍旧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有人过来拍他,问他一个人躲在这是不是怕了。
怕雷雨天。
被点出来好丢人的感觉。
他才不要承认。
谢闻颂除了脸有点发白,别的情绪根本不让人摸到,瞥下句没有就继续低下头。
小朋友自讨没趣,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
外面雷声和雨声渐渐消失,老师把窗户打开,空气里吞吐着湿润,光线隐隐穿透云层,他趴到窗户边盯檐下滴雨水,这才感觉好一点。
别的小朋友都在屋里做游戏,他想的是,温遇有没有背着他在医院里偷偷哭。
这个妹妹太爱生病了,三天两头住医院,幼儿园也没上过几天。
虽然。
他也不想上幼儿园。
这么说来,似乎还有点羡慕她。
除了这点,他还有一点羡慕她——
她不怕雷雨天。
谢闻颂对雷声很敏感,南川四季还算分明,每逢夏天梅雨季,他都有一小段难捱的时光。
也许是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工作特殊的原因,谢闻颂小小的人有很大的想法,决定早早在一些事上独立起来,逐渐脱离骨子里小孩对父母的高度依赖性。
记事开始,谢闻颂便搬回自己的小屋里一个人睡,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他不爱玩具不爱吃零食,不爱一切受同年龄小孩喜欢的东西。
每次乔若琳领着他去商场买东西,他总是摇头,说自己什么也不要。
小小年纪的他并非口不对心,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看向其他孩子死死扯着父母的手,哭闹着要橱窗里精致的娃娃或是炫酷的机甲时,谢闻颂还在自豪地想——
他终于要成为一个独立的“大”人了。
然而他却很快将这个自豪的念头磨消掉一半。
有雷声的夜晚,成为他眼前路上最大的一颗绊脚石。
闪电光劈开窗帘砸在他眼前,他就换一个更厚的窗帘,可是始终挡不住的,是雷声。
他的睡眠质量,不出意外的在那个夏天大幅下滑,加上屋子里有些空,声音总是会回响,来来回回响在耳侧。
谢闻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怕黑、怕打雷声的。
可是在有第二个人存在的地方,他是绝对绝对不承认自己怕打雷声的。
像不理解小孩对着橱窗内的玩具哭闹一样,他觉得也会有人不理解为什么会怕雷声。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在下雨的晚上放音乐,床头灯调到最暗,增强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事物的存在感。
哪怕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这样的情况逐渐得以改善,而那个夏天也要接近尾声。
不久,他收到长辈送的一只玩具熊,造型精致,手感上佳,饶是不喜欢这类东西的谢闻颂,还是忍不住揉了好几次它的头,贴心放在床头。
小熊黑漆漆的眼珠在浅光下呈现一种深邃的错觉,谢闻颂握住它一边手,在心底选择和它交朋友。
有小熊的陪伴,秋天的第一场雨来时,谢闻颂已经对雷雨声没那么敏感了。
这只小熊比一般的要大一些,他每次抱都能被填满,总是有种莫名的安心。
谢闻颂在想,也许它的体内藏了一颗隐形的心脏,因为他听见心脏怦怦怦跳动的声音很大。
谢闻颂知道,玩偶是没有心跳的。
他听见的,其实是他自己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
但他发现,温遇也许比他更需要这只玩偶熊。
那年夏天过去,新的学期开始,温遇仍没和他一起上幼儿园,乔若琳说她又病了,没办法来这和他共同学习。
这个妹妹身体总是不太好。
谢闻颂在想,她在医院扎针会不会很疼。
她会不会怕那冰冷的针头。
于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害怕雷雨天的心情,觉得那一定不好受。
他现在已经不那么怕了,所以也许有人比他更加需要这只小熊。
所以当妈妈再领着他去看妹妹的时候,他将其揣进自己的怀里,一路抱到医院,交到她的手里。
他想的是。
我把我的勇气借给你,期限是很久。
很久。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也许是那只小熊带着他的祝福真的发挥了作用,后来温遇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谢闻颂开始在学校见到她的身影,他脸上开始出现不自觉展露的笑容。
刚上小学,温遇因为身体原因没在幼儿园学到什么知识,跟上老师讲课的进度有些吃力,谢闻颂听到乔若琳说起这件事,说他可以帮忙。
小家教去上课的第一天,温遇正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尖给橡皮戳出一个个小黑洞,谢闻颂凑近看,连起来竟然是个心形。
“……”
他表情有点难以形容:“你不会……喜欢上谁了吧。”
那会儿的小孩,对“谈恋爱”这三个字还完全没有概念,只能用自己还没扩容的词汇库拽来差不多意思的词拎过来。
温遇直接把橡皮藏进手心,听见“喜欢”两个字明显反应很大,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尖:“我,我才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
他也不想和她纠结这个问题。
他顺手将课本摞在桌子旁边,瞥了眼温遇摊开的作业本,上面字迹歪歪扭扭,两位数加减法乍眼一瞅就知道基本没有几道做对的。
谢闻颂知道她因为生病也没什么基础,翻开书就打算先把知识点串一下。
手背被她指尖戳戳,他扭头,温遇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里面每页都是某位男歌手的照片。
谢闻颂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最近这个歌手真的很火,几首歌曲迅速登上各大音乐排行榜的前列,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听过零星半点,说明的确挺火的。
本子明显是温遇自己买的,纸页的边角度因为时常翻动都已经卷起筒状,她不厌其烦地再次用手捋平,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的照片有些噪点,清晰度并不太好,可温遇还是越看越喜欢。
她一页一页地翻给谢闻颂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就在旁边听,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他觉得这和他在医院看见的温遇一点儿也不一样。
病床上,小小的,看似平静的她,眼波里浅浅的清澈,仿佛是隔绝周围一切的薄玻璃,她仍旧见人会笑,乖乖听话到扎针也不哭,只是会把嘴唇都咬出一排牙印
他去过几次,医生护士都夸她是个勇敢坚强的小女孩,说她是在这一片住院的小朋友,最坚强的那一个。
但其实,他曾经见过黑暗中,闪烁在温遇脸上的眼泪。
坐在桌子前的谢闻颂注视她侧脸专注的表情,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她之前某天晚上的那滴眼泪,一时有些出神。
那天谢闻颂摊开课本之后并没有讲多少,主要都在听温遇介绍自己的偶像,他注意到女孩小脑袋后面像小狗尾巴长短似的辫子,突然想伸手去碰碰。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发丝冰冰凉凉的扎在他手背上,泛起一层轻微的痒。
有什么在拨开涟漪。
一直等温遇说到嘴唇都发干才停下,谢闻颂趁她喝水的空隙,问了句:“真的很喜欢?”
温遇没有像往常他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将语气捎上不满,而是认真和他四目相对——
“喜欢,很喜欢。”
“就像——”
温遇轻轻皱起眉,眼神瞟到床头那只已经被她换上新裙子的小熊。
他给她以后,她自己买了好几套衣服给它。
就像——
“你送给我的那只小熊一样。”
谢闻颂也注意到那只熟悉的熊,它被温遇照顾得很好,甚至还穿上了合身的小裙子。
比在他家那会儿可爱。
谢闻颂单手压在书页上,斟酌:“感觉你,好像没有害怕的东西。”
“有啊。”温遇垂下眼把手心大小的本子合拢,小心且妥帖放在书包夹层,然后相当坦然地对他说:“打针、吃药。”
“都挺怕的。”
这句话她语气很轻,像片羽毛的重量。
要是谢闻颂那天没看见她的眼泪还真的会不太相信她这幅说辞。
可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她比他勇敢。
敢于面对自己害怕的事物,并且能当着其他人的面承认。
至少他曾经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