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上车门,依旧在外面驱车。昭朔这边果然觉得好些了,不像方才头晕,眼前也不再有气波晃动之感。
车辇继续前行了一程,她正想闭目休憩片刻,却突然感到虚境中有异样,内观瞧见曩昔灵草正发出盈盈蓝光,撼动心弦。付漓的分身灵魄明明有魂锁控着,眼睛却滴落下泪来,他面色苍白,映着雪白的头发,昭朔莫名动容,然后发觉自己心底亦生出难抑的伤痛来。
曩昔草的蓝光在她眼前萦绕晃动,她神识渐渐模糊,隐隐约约听见有孩童唱着歌谣,歌声却没有半分孩子的轻快明朗,而是沉闷哀伤。并且那歌声极远,却又似穿透层层云雾,漫过千里山林,传至她的耳畔:
“呦呦小鹿,依母而鸣。悠悠我怀,母兮不宁。望兮母兮,音容杳冥。悠悠我心,忧思冥冥……”
她的身体竟好似缓缓盘升至苍穹,童谣声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孩子的悲伤啜泣之声,还有虔诚敬祈:“祈请朱雀神君垂怜,我想念母亲了,可是我从未见过她,我想与母亲团聚。愿神君施展神力,使两边休战结好,使我早日得见天日,到我母亲身边去,我不想再被关在这里了……”
那孩子声线稚嫩娇憨,哭得很是可怜,她莫名地被触痛,竟然回答他,“好,我会去帮你,我先教你一个本事……”
“是神君在与我说话?神君听见我的话了吗?果真愿意帮我?”
她在这一连串的追问声中,只觉呼吸艰难,后背冷汗涔涔,好像有什么力道在自己手臂上推动,她本能地挥手要挣脱那股力道,却被按着。挣扎间,她突然便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熵硕,他正压着她的胳膊,见她醒来,才慢慢放开她。
她的呼吸由急促渐渐放缓,前额也都是冷汗。
灵狐魂魄说道:“公主做噩梦了,竟怎么也叫不醒,两手乱挥!”
“我是做了个梦,”昭朔点头,有些无奈地冲熵硕笑道,“我梦见一个孩子,一直在哭,求天上的神仙救他。我看不清样貌,好大的雾气,团团云朵遮着,该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我从来不求神仙。”熵硕摇头说道。
“这个梦太真实了,我做过不少梦,但从没这么真实过,就是现在,我都不觉得是梦,清楚得像是一段记忆。那个孩子哭得我很难受,我真的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神仙,于是我就对他说,我会去救他……”昭朔喃喃说着。
熵硕默默地听她说,却不知如何回话。
昭朔看看他,说道:“你去吧,我没事。”
熵硕从车中座椅下,取出备好的兵器和甲胄等物。昭朔这才发现车辇此刻并没有在行进,正停在山谷中。
熵硕拿着一应物件跳下车辇,昭朔亦探出身,见他在车旁穿戴甲胄,又将两条钢爪鞭插在腰间。
“是要经过险地了吗?”昭朔问道。
熵硕回身看见她,点点头,随即又登上车,昭朔也坐回车中。
他拽出一条铁链,对她说:“我要从外面将车门锁死。”
“嗯,好。”她应道。
“一会儿车辇可能震晃得厉害,你不要怕,尽力抓牢了,别磕伤。”他嘱咐道。
“好。”她环视车舆内,皆被棉被覆盖钉牢,没半点死角,就连钉于车壁的那几只把手,也缠裹了棉帛,应该是不会磕伤的。
她原先是不怕的,可是真正临近险境,她还是有几分不安,尽管她极力使自己淡定。此刻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意气用事,如今单枪匹马,身边也没有一个近卫随从,只有这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年轻将领保驾。
可是若选其他路,玮贵妃刚因自己而幽禁,派来在幽泽暗害自己的人,又被将计就计押解至骊歌。她母族那些舅兄不知道多恨自己,若是跟他们交涉,或遭屈辱,或遭构陷都说不好。
真是进退两难之际,才选了这条路。她其实事先已经料想到,父皇一定会松松放过玮贵妃,甚至放过在幽泽下手的那些人。但是她没想到的是,父皇居然放任玮贵妃母族在各处关口安插人手,还将自己的行迹告诉他们。
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当初在幽泽对她下手的人,晁罔虽然押他们回去,可玮贵妃如今解了幽禁,对父皇三言两语,父皇就将他们也都放了也未可知。
若是疑心她,大可以派别人来监视她。偏偏是玮贵妃的人,这群视自己为眼中钉的人。以她对父皇的了解,多半是因为玮贵妃或是殊善几番软磨硬泡,使他不堪其扰,为了耳边清静,便将她卖了出去,全然不顾她的荣辱与安危。
她心底恨意难压,神色显得沉默而冷峻。
熵硕发现了她脸色很不好看,停了手中的事,对她说,“你别怕。不会有事,你就小心别磕伤就行了。”
昭朔回神,望向他,一双眼眸乖顺笃定,却又隐着不驯不服的好胜秉性。这一次换她语塞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只说了一句:“你自己也要小心。”
“嗯。”他点点头,返身出去。只听铁链厚重响声,车门已被牢牢锁死。
车辇再次行进,熵硕坐于车前,伸手拽下兜鍪上的面甲。
灵狐魂魄在车内禁不住颤声道:“公主不怕吗?我怎么这样怕!”
“别怕。”昭朔没有给它下魂锁,就是让它清楚地与自己共同经历,回骊歌之后,好告诉父皇这一路艰险。
此刻夕阳已掉下了群峦,山间越发寂静,偶有凶兽嘶吼和夜鸦啼鸣,车轮碾过山道碎石的声音,在山谷中绵长回响,比方才还要刺耳可怖。
天上那轮惨白孤月,半隐于云层中,像是一道目光静静于夜空中凝视这孤行的车辇。
行了许久,熵硕放眼望向那接天连地如黑幕巨障般的连绵山影中,无数如星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刺目,逐渐连结成片成海,光耀映天,那是无数簇簇亮起的火把,还在不断蔓延扩张,如急速铺陈开去的火毯。
其中一片火把突然汇聚,直奔山下而来。恍若赤光巨龙,蜿蜒迤逦,盘旋而下。横陈围堵在车辇前方的隘口处。火光直映过来,照亮了驱车人兜鍪上的面甲。
隘口传来喝问:“来者何人,停车报上名来!”
熵硕并不回应,也不勒停车辇,径直向着隘口而去。
前方再次喝令:“停车报上名来!否则杀无赦!”
熵硕扫视四周,只见火光已经蔓延至两侧山峦,还在向后铺陈,他们的车辇很快就会被围住。
他依旧没有回应前面的喝问,握着缰绳站起身来,低喝使驺吾神兽加快了行进。
前方沉寂片刻,突然有敌将喝问:“来人可是熵硕!掀起面甲,不然要放箭了!”
那边话音刚落,熵硕甩手一记响鞭,驺吾神兽猛然吃痛,长啸嘶吼着扬蹄朝隘口疾驰飞奔而去,车轮被山石磕绊弹射而起又落下,里面昭朔亦被颠飞起来,又重重跌落,幸而车内皆是厚实棉被,又有把手支撑,否则就这一下,都难免受伤。
方才拦路喝问的敌将突然怒喝:“这狂妄泼才行径,必是熵硕!给我活捉他!”
又冲熵硕喝骂:“熵硕小儿!但敢闯关!我乃冥皇次子虚庸,你抓我两个兄弟,今日胆敢孤身闯我冥界!还不伏地受降!”
熵硕见已被猜透身份,索性抬起面甲,朝着前方白昼般的火光展颜一笑,扬手又是狠狠一记响鞭,车辇飞驰。
“混账!”虚庸怒发冲冠,冲手下喝道:“传我父皇召令!冥皇有令,活捉熵硕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活捉熵硕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活捉熵硕!冥皇有赏!赏千金,封万户侯!”
“……”
一时间,杀喊声震天,此起彼伏的传令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