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沧海不理他,继续诵道:“东阳草、西赤芍、南茨实、北鹤虱……”这些皆是草药之名,名中囊括时令和方经,教人适时采收。她见赛神农独身处药房,便猜想他衷于此道,是以大诵药经,盼能一时震慑住他。
赛神农果然中计,想也不想,接口便道:“天南星、地骨皮、人见愁。”他念得却是按三才命名的药草。
颜沧随即接道:“千日红、六月雪、满天星。”一面说,一面缓缓往门处后撤。
赛神农听不过几句,转而笑道:“美人儿,我个老少年,则是一见喜,盼能一亲女儿香。”老少年、一见喜、女儿香皆是药草之名。
颜沧海心神大震,夺门而出。未奔开几步,赛神农便已追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他到底是一帮之主,人虽荒诞,武功倒是不算差。
颜沧海见赛神农眼神邪惑,心底一寒,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格格娇笑起来。
赛神农一怔:“怎么?”
颜沧海“嗤”地一笑,道:“我笑有人中毒却不自知。”
赛神农一呆之下,也笑了:“你这般淘气,待会也是吗?”不由分说,扯着颜沧海往药房走。
颜沧海冷冷道:“谁与你说笑。若是不信,大可运劲探探自己的右肋处。”
赛神农将信将疑,到底惜命,一手扣住颜沧海,另一手去探右肋,一探之下,果然隐隐有刺痛之感,不由面色一变,强笑道:“小妞儿有些本事。”
颜沧海冷冷道:“不敢,你若识相的,便放了姑娘,自有解药给你。”
赛神农瞅了瞅颜沧海,到底有些不舍,犹豫间,听得颜沧海淡淡道:“是了,这回该波及下股了吧。”
赛神农一探果然不错,惊惶之下,反而一把勒住颜沧海的脖颈,沉声道:“拿来。”这一下出了颜沧海所料,她本盼着他求药之时,可以借机逃开,哪知竟被挟制得更紧。
赛神农自是未中毒,他所探之处不过正巧有气血流经,受了他逆压之力,便感刺痛。要知人身气血受外界盛衰变化,同一时辰气血周流皆有定,后世针灸医家杨继洲的《针灸大成》中正式提出了“子午流注”之法,标明何时流经何穴,以便针灸治疾。可早于杨继洲的一千年前,神医端木蓉便已在《素问》中提及气血周流之理:“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时八正之气,气定乃刺之。”所谓可得天时而调之。其时向日卫端气血逆流,求医慕无心再好不过,不过他借由乐道武功悟得顺流之法,重得天谐,也是万幸。
颜沧海的祖师月神乌断与神医端木蓉师出同门,自然多多少少明悉气血周流之理,而赛神农采药山民出身,不过是碰巧偷了几张前辈高人的医武心得,拿来浑水摸鱼尚可,可医学奥理,远未登堂入室,哪里懂得?
赛神农要颜沧海交解药,她自然交不出,被他扼得难受,又想起连日遭遇,悲从心来,反而呵呵大笑道:“这药剧毒无比,哪有解药?必得见皮肉一寸寸掉了,经脉败损、血尽而亡,你且慢慢等着!我在黄泉尽头大候光临!”有心激他动手,好求个一了百了。
赛神农大怒,正要一掌往颜沧海头顶拍落,忽然瞧到女子双目微合、黛眉微敛,一副似愁似怨的可喜模样,不由咽了口唾沫,暗暗发狠道:“横竖是死,总要整治你一番。”一运劲,将颜沧海一截衣袖撕了下来,登时露出皓腕玉臂。
颜沧海不及惊呼,却听得赛神农一声惨哼,甩开女子,猛可后退。颜沧海一转目,见赛神农手捂右臂,上面插着一把阔刀,刀口直穿过手臂,所谓“入木三分”,血流不止。
颜沧海更不打话,健步上前,猛可拔出刀来,赛神农惨叫声中,血溅满身,不待擦去,便一刀往他头上砍落。这阔刀乃是战刀之流,最是锋利不过,颜沧海虽然内力尽失,但愤恨之下,竟将赛神农的头颅整个斩落。
颜沧海提脚一踢,赛神农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经得大船一晃,掉进河里。她这才喘着粗气,胸口微微起伏,转身回望少年。
那少年自是李刈,他解决了船上众人,回转寻颜沧海,正巧瞧到此景,此时尚远,相救不及,只得远掷阔刀。那阔刀正是子母刀的母刀,乃是战场杀敌之用,端得锋锐异常,加之他内力惊人,随手一掷登时横穿手臂。他知颜沧海受了欺辱,自要报复,见她拔刀,也不阻拦,可见她手起刀落,斩头颅踢头颅,还是心下骇然。
颜沧海见李刈脸露惊疑,更是气愤委屈,手一松,母刀咣当落地,急惧忧愤一股脑压下,两道清泪滚滚落下。
李刈心中一软,叹道:“颜姑娘,生受你了。”
颜沧海“哇”地一声,哭道:“谁要你救我?谁要你说好话?我死个干净,你岂不高兴?”说着对李刈一顿捶胸顿足。
李刈心中有愧,任她打骂,只是沉默。颜沧海哭了一阵,心绪渐平,收泪站起身来,冷冷问道:“我交代的事,你都办妥了?”
李刈一怔,点了点头。颜沧海也不瞧他,道:“很好,我去配毒药,你瞧着点,别让别人发现这里出了变故。”便要去药房。
李刈生怕有失,道:“我陪你罢。”
颜沧海冷冷道:“不敢劳烦李少侠,只怕见我弄持毒物,脏了尊下侠义之眼。”
李刈受了抢白,讪讪之余,道:“嗯,你是要以毒攻毒,对付神农帮?这计策可妙得很啊。”
颜沧海冷冷道:“是极,我本是蛇蝎魔女,除了用心歹毒,什么也不会。”说毕,再不理他,转身进了药房。
李刈更是窘迫,他那话本是真心称赞,可颜沧海心情激荡,听来却是刺耳无比,当下出言讥讽,却又是自嘲自伤。
李刈并非愚笨,如何不知颜沧海芳心可可?可这位修罗圣女喜怒无常,心思百变,真真假假,无从猜度。何况这女子任性妄为、行事歹毒,他少不得要腹诽几句,去喜欢她未免如鲠在喉,是以见她一些奇特行径,李刈总是故作不知,只当不去深想便无烦恼。
虽得颜沧海冷嘲热讽,可李刈生怕再生事端,到底不敢离开,一面护在门外,一面关注战局。遥见两方对垒,八卦门果然渐失优势,被神农帮整个包围起来,又见颜沧海迟迟不出,心中焦躁起来,可究竟不敢敲门催促。
好容易颜沧海开门出来,将数包药递给李刈,说道:“你将它们绑在箭上,分别射向神农帮的船,不必射人。这药再也没有,可别射偏了。”她要李刈准备弓箭,原是这个用途。见李刈应允,又取出一粒药丸,道,“吞下去。”
李刈若在往日,少不得聒噪一番,此时甚是乖觉,接了便咽下,正待说话,颜沧海撇过脸去,淡淡道:“我去掌舵。”也不睬他,自顾去了。李刈自与颜沧海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不假辞色,可见是真的伤心。
李刈也不知什么滋味,眼见一船开来,正是神农帮的船只,躲在暗处,扬手射出一箭。这一箭石破天惊,“嗖”地射至大船桅杆,喷出一团白气,顷刻而散。双方船只羽箭横飞,倒也没人注意。
随着接应船来回打转,李刈挨次射箭,片刻功夫,便将“己船”射了个遍,可未见什么异常,正感疑惑,忽见船首一人“咄”地倒将下去,接着好似变换戏法,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李刈瞧着咋舌,敌我两方也是惊怔,不知听谁高喊了一声:“射箭!”万箭齐发,密如雨点地射向神农帮的船只,神农帮众不是挨箭,便是晕眩,一时乱作一团。李刈身在敌船,自也吃了不少八卦门的羽箭,他双拳难敌四脚,且战且退,一路退至船艄,但见迎面一船,八卦旌旗招摇,一人立于船头,青衫磊落,指挥若定,不是陆承先又是谁?
李刈心头一喜,提气叫道:“陆兄弟!”
陆承先微微一怔,跟着叫道:“停箭,近攻!”羽箭立止,两方船只相近,八卦门人跳向敌船,近身交战,此时神农帮众一尽中毒,焉有抵抗能力?不消片刻,便被八卦门剿灭干净。这一役,八卦门虽有死伤,却大获全胜。
陆承先这才过来与李刈见面,好友相逢,喜不自禁。二人寒暄了几句,李刈当下将经过尽数说了,大是夸赞了一番颜沧海之功。
陆承先不胜惊奇,向日颜沧海带领匈奴与八卦门为难,幸得韩菁义父母解救,今日怎地反而帮起了八卦门?何况颜沧海不是同韩菁义父母一起,怎么又转而跟了李刈?可他素不喜探人阴私,略一沉吟,说道:“请李大哥同颜姑娘一同来主船说话,我代为引荐众人。”
李刈不疑有他,当下去邀颜沧海。颜沧海却知没那么简单,可她此时心灰,反而想道:“若八卦门真与我为难,横竖一刀子,倒也干净。”虽如此想,却不禁望向李刈,心道,“若他们真与我为难,你怎样?”
二人入了主船,陆承先逐一引荐,李刈有些认识,这时相见自是欢喜,颜沧海则冷冷淡淡,不假辞色。忽然一人夺众而出,劈头骂道:“你这妖女!”
陆承先温言道:“菁妹,不可鲁莽。”那人正是韩菁。
韩菁万料不到会受陆承先责备,一呆之下,更是气愤,戟指怒道:“大哥,你明知这妖女……孙师兄,你说话!”孙越孙师兄正是颜沧海率匈奴拦截八卦门之际,除陆、韩外,唯一幸存的同门。
孙越深知少掌门人品,见他如此,倒不敢放肆,劝道:“韩姑娘,我们听听少掌门怎么说。”
韩菁犹未气平,对颜沧海怒目而视,可后者却似无觉,默不作声地望着船外风景。
却听得陆承先朗声道:“这位颜沧海颜姑娘是修罗教的教主,她昔日率领匈奴,拦截我八卦门不能回转总部,北上支援,致使我三十六名同门惨死异乡。”话音一落,一众哗然,望向颜沧海,又惊又怒,只待少掌门下令,便要杀之以祭同门。李刈也是今日才知这等事,望着颜沧海,倒是惊胜过怒,颜沧海毫无示弱,冷冷回视李刈。这目光似冷漠,又似愁怨,李刈心里一虚,连忙避开。
陆承先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同样是这位颜姑娘,今日冒着生死危险,费尽心力,帮我八卦门大破神农帮,救了我等七十二条性命!”当下将李刈分说的经过,完整地告知了八卦门人。
众人听了陆承先一番话,望着颜沧海,皆不知什么滋味,是该仇恨,还是该感谢?不由齐刷刷看向少掌门,由他定夺。
陆承先顿了顿,肃容道:“我八卦门以恩义为要,颜姑娘今日于我门有恩,便是本门恩人!然而,也同样不能抹杀她手上沾的同门之血。我向日与孙师兄承诺,说是再见此人,定斩不赦!”说着拔出佩剑来,李刈不及开口劝阻,却见陆承先剑起而落,斩断了石桌的一角。
众人见被斩的石桌一角方正无痕,宛若切豆腐一般,不由轰然叫起好来,纷纷赞少掌门承先人之志,直追辛老掌门遗风。昔日八卦门掌门“玉碎昆仑”辛屈节曾在桂陵一役,剑斩石狮,激起群豪死志,传为江湖佳话。
却听得陆承先缓缓道:“颜姑娘,你同八卦门的恩仇,今日作罢。你日后向善,便是八卦门的朋友;日后从恶,八卦门人纵在千里之遥,也不恕你!”此话说得坚决无余,又荡气回肠,众人听在心里,无不钦服。
颜沧海却“嗤”地一笑,面露讥讽,眼见众人要动怒,李刈忙道:“颜姑娘,你看,你今日做了大好事,是不是比往日舒心许多?”颜沧海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也就沉默不语。
陆承先见一事告落,当下吩咐道:“王师兄,你率人去料理战局;公孙师叔,烦你去岸上采纳些补给……大伙稍作休息,继续赶路。”原来那日陆承先三人风尘仆仆赶回总部,便即集合人员,欲北上支援,他们唯恐再生事端,便走水路,是以错过了走陆路的陆雪。八卦门名震天下,在北抵抗匈奴,可说是大汉朝的铜墙铁壁。代王刘恒之母薄氏不甘隅北,面上与世无争,实则野心勃勃,观微天下,为儿子早作打算,买通了一些江湖帮派与八卦门为难,祈望一折八卦门实力,令其无力抵抗匈奴,好让匈奴入得关来,与汉室争雄,代国也好坐收渔翁之利,神农帮正是被代国收买的其一。
陆承先安排妥当,对李刈说道:“李大哥,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进内舱,关了门,陆承先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有句话,承先本不当问。”他素来沉稳,此时来回踱步,足见矛盾。
李刈坦然道:“陆兄弟何许人,李某定知无不言。”
陆承先这才道:“听闻舍妹之前独身去寻大哥,倒不知现下人在何处?”陆雪与李刈等人分离,便即北上与父母会合,共抵匈奴,后来父母双亡,伤痛远走,中途一直未见过兄长。
李刈闻此惨然道:“你们……不必北上了,陆伯伯他们已经……”他见八卦门人未戴孝,对陆承先仍是称呼“少掌门”,便知他们还未知道陆元鼎夫妇殉国的消息,可他见众人死里逃生、踌躇满志,如何也开不了口说这桩事,这时听陆承先问起陆雪,这才按捺不住,将前事尽说了。
李刈说起前事,虽时过已久,但那段时光是人生至痛,说到伤心处,仍不免弹泪。陆承先早料父母遭遇不测,这时被证实,虽然哀怮莫明,却也没失了神志,对着李刈作了一揖,痛声道:“李大哥之恩,八卦门万死难报。”
李刈连忙拦住,黯然道:“休说什么恩不恩了,陆伯伯、陆伯母我再是敬仰不过,眼见他们……便是雪妹……也不知人在何方?”
陆承先略一拭泪,叹道:“舍妹少经世故,人又良善,遭此大变,江湖风波不定,真不知如何自处?”念及生者,更是忧惶于颜色。
那陆雪又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