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抬手,复又放下,淡淡道:“不自量力,咯血算好的。”
卫端拭去嘴角血迹,苦笑道:“是。”微一失落,便即想道:“音乐本为怡情,切不可本末倒置。我既性命无忧,何苦再多生事端,去窥探什么境界?”
卫端那一瞬的明悟正是“看到”了坤元五境的门户。坤元者,意为万物资始,正是万籁等前四境的总统。消万籁之动,芥子之静,九泉之有情,混沌之无情,四境归一,不着有无相,即为坤元。卫端在那一瞬明白此理,可惜自身修为不足,反倒自害其身。好在他生性淡和,对乐道虽痴却不执著,这才避免了如常无为般走火入魔。
那人望了卫端一眼,漫不经心道:“她很美吗?”
卫端一呆:“谁?”
那人哼了一声,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本都是些“中心如醉”的情诗,叫“木石人”念来果然僵如木石,毫无风致。
卫端面红过耳,心知“木石人”知音解语,他的一番心境逃不开祂的耳朵。想到“木石人”的问话,更是踌躇难答。说不美吧,是言不由衷,说美吧,岂不是要伤“木石人”之心?
那人察言观色,冷冷道:“原来什么‘质胜于表、才胜于容’都是假的。”
卫端道:“二者兼得自然是好,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双全之事?若是不得全,美玉之质自是胜过空有皮囊。”
那人道:“你的道理倒多。”
卫端也不知祂是褒是贬,也就不答。
那人也不再说话,低头望筝,喃喃道:“九泉之乐原是有情之境,怪不得……怪不得……”声音渐低卫端咀嚼这言语间似有无边愁苦,但那人不喜多问,也就不开口劝解。正想开口告辞,那人信手而弹,筝声再起。
因为一弦已断,音色有损,此时再奏并不比之前技艺高明,但起承转合分明无情似有情。大约受了卫端指引,“木石人”弹奏并无固调,上句是“皇天之不纯命兮”,下句却是“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如此曲调杂糅,开始尚有些艰涩,其后渐入佳境。
卫端心道:“水无常形,曲无常调。不同人的九泉境本也不同。”有心助祂一臂之力,按箫引调,与之相和。
“木石人”望了他一眼,却未停下。之前“流杯斗乐”,二人是较技,重在“彼涨我消”,是以动魄惊心,这回却是相和,竟成“珠联璧合”之势,乍闻倒似一人独奏。
奏不多时,“木石人”摇指换调,巍峨如压泰山,卫端没有相随,反而按了个筒音,慢奏似行云流水。相对之势,亦得曲谐。
倏忽间,忽觉风云大作,万籁齐发,卫端无端感到铺天盖地的压势,起初还道是“木石人”悟道“九泉”所致,再一凝目,忽见一道虚无气流直射“木石人”。
强压之下,卫端一声“小心”如何也喊不出,眼睁睁见“木石人”被气流击中。无形重压瞬息不见,卫端得以开口,关切道:“你没事……你、你的脸?”定定望着“木石人”,语气古怪已极。只见“木石人”的脸上横七竖八裂开数道,却不见流血,只是在裂口处露出一道道惨白,要多诡谲有多诡谲。
“木石人”沉默片刻,不由伸手去摸,哪知才一触到,面上一凉,整张脸皮倏然脱落,生生碎成齑粉。
卫端一声惊呼闷在嗓子里,瞠目看祂,神色只有比方才更古怪。不料想“木石人”脸皮之下竟还有一张,不同与“外皮”的“僵如木石”,“内皮”却是光滑柔顺,大约是常年藏于“外皮”之下,显得肤色惨白,如同鬼魅。
卫端迟疑半晌,问道:“……那是面具?”也是因着知音之惜,才不至脱口鬼怪云云。
“木石人”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卫端定了定神,再凝目看祂。若说“木石人”的“外皮”是死气沉沉的枯木,那祂的“内皮”便是毫无生气的冰雕。只见祂肌光如雪,毫无血色,眼窝微陷,眸色冰蓝,这恰似在冰雪中嵌入两粒冰玉,虽雕工精妙,终缺生动。祂鼻梁较常人为高,下颔隐见浅沟,容色冷寂,冰雪无暇。
一时间,卫端仍以为这是个冰雪假人,愣了半晌,不尴不尬道:“你、你是女的?”话一出口,又觉不对,忙道,“我不是说看不出你是女的……是你长得有点怪……不不,我不是说怪,是好看的……只是你跟一般人不太像……”
尴尬间,低头瞥见碎成齑粉的“外皮”,卫端心中猛地一个激灵,道:“那个……姑娘?小可先行告辞。”不待“木石人”回话,转身便走。
若是方才的重压不是“感觉”,便是有人刻意为之。而以卫端生平所见,有此压势的只有“道魔”常无为!燕琳也说他生死难料,若方才真是常无为,以其之能,手段之狠,实非妙事。卫端心急如焚,只怕“常无为”要去寻燕琳,可魔音岛机关纵横,曲道众多,一时之间,他既找不着燕琳,也找不着“常无为”。
乱走了一阵,忽闻一声清啸,卫端心头无端一跳:“难道是方才那人?”如此行径,倒似有意引他去寻。
卫端犹豫片刻,循声而去,啸声过后,风中隐隐送来乐声,可这既非丝竹,亦非金石革匏,萧萧淅淅,悦耳动听。卫端从未听过如此动人之乐,不禁酣然欲醉,颠倒不知东西,只觉全身懒洋洋、轻飘飘的,每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雾里,绵软无力,越往前行迷雾越深,待到深置云里雾里,终是头脑一空,笔直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卫端悠悠醒来,但觉眼皮刺亮,神思无觉间天已大亮。纵目而望,但见山涧鸣于幽谷,碧草伴于群芳,一派出世之景。
卫端一阵惘然,忽然心头被什么微微一挑,一声若有若无的琴声钻入心底。卫端猛可一惊,旋即想起了之前酣然入梦的“魔音”,更古怪的是,这声琴音似乎是用“心”而非“耳”听见的。
明白此节,卫端心底的琴声越听越分明,空旷洒然,潺潺若流水之音,卫端听得舒畅,不由叫了声好。一叫过后,才醒起不知这“魔音”是友是敌。
不及多想,一个清和的声音缓缓说道:“好在何处?”
卫端闻声抬头,却见一个白袍客飘然立于岩崖之上,萧肃傀俄,风神清举,只他身侧并未带琴,也不知那魔音是否出于他之手。
卫端微一思量,答道:“先生临山而奏流水之音,可见洋洋江河,可想峨峨泰山。”
白袍客笑道:“我手中无琴,如何知是我?”
卫端道:“我未说是琴音。”
白袍客道:“我为何不能也做过客,听这琴音?”
卫端一时被问住,只得道:“观其琴音,想见其人。”
白袍客颔首道:“有些意思。”顿了顿,微笑道,“方才正是流水之琴,可还入尊下之耳?”
卫端微微一惊,说道:“先生莫是以流水作琴?”怪道他随身并无乐器。
白袍客微笑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他引用的是《庄子?齐物论》子游语,说的是“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各种不同的竹管里发出的声音”。这看似答非所问,卫端却猛然一醒:“他的意思是以风为弦,弹拨万物,得其地籁。《乐经》中曾道:‘地谐者,万籁有声,曲调勿论,莫可听也’,大约说得正是此理。这位先生已得地谐,好生了不起。”不禁心折,转念又想,“他既自承能引风奏乐,那自然可以引风伤人了。那袭击那位姑娘,让我中了‘魔音咒’,多半也是他了。”一时敌友猜疑不定。
白袍客好似没看到卫端复杂的神色,微笑说道:“籁,箫也。夫箫管参差,宫商异律,故有短长高下,万殊之声。阁下既身携玉箫,可能见峨峨泰山?”
卫端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之前可是你攻击那位姑娘?”
白袍客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卫端俊眉一扬,说道:“音乐本为怡情养性,用之伤人,已落下乘,何况是无辜之人?”
白袍客道:“那阁下为何要学‘杀人之乐’?再者,可有当真伤及那位姑娘?”卫端竟不能答。
白袍客笑道:“这便是了。世间万物本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乐道乐道,是你驾驭‘乐道’,而不是让‘乐道’左右你。”
卫端一时默然。
白袍客又道:“嗯,我让你见了那位姑娘真颜,你竟不谢我这‘牵针引线’之功?”
卫端摇头说道:“先生误会了,我为她争辩,绝非是……”不待他说完,白袍客笑道:“如此你是英雄救美了?那位姑娘虽然性子古怪了些,却是十足十的美人坯子。我看她多半对你有意,你们乐道相谐、珠联璧合,你难道不喜欢?”
卫端哭笑不得,一时难答。
白袍客又道:“是了,你定是嫌她美得古怪,不同常人。哎,其实世界很大,你若远渡到了极西一带,你的样貌在当地人眼里便是‘古怪’了。”
卫端听他越扯越没边际,只得耐着性子回道:“那位姑娘很好,我没有嫌弃她半分。可是她再美,我也只是觉得‘很好’。”
白袍客道:“嗯,难道你心中另有伊人?这有什么打紧,你照样可以先娶了伊人,再要了那位姑娘,岂不见英主舜有娥皇女英?”
卫端怫然不悦,冷冷说道:“我敬先生是乐道高人,但请莫说这些话了。”
白袍客俨然动怒,说道:“我请你雅奏泰山乐,你竟是不肯;我好心给你说媒,你又是不要。既然你横竖不肯,那我只能请你喝‘罚酒’了。”说着宽袍一扬,卫端登时又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压势。
一时间,卫端只觉如置暴风眼,明明所处地风平浪静,却可“见”暴雨狂潮从四面八方涌来。卫端明知这一切都是“感觉”,可分明无法动弹,眼睁睁地见周天气流翻涌而来。俄而,天地变色,万籁齐发,虚无中,他费力去看,却无所得,侧耳去听,分明万籁撞入心头。
卫端苦闷极了,一时不得法,眼见暴雨狂潮要将自己淹没,茫然中生出一线清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我为何要去‘看’,去‘听’?”头一次,他既没有用“眼睛”,也没有用“耳朵”,眼耳一经“关闭”,“感觉”便越发明显,万籁齐压心头,七情纷杂而过。
“我心即新乐!”重压之下,卫端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念头如一线亮光,执着地在迷障中穿行,亮光越来越强,眼见要突破迷障,卫端胸口一窒,周身气血登成翻江倒海之势。这感觉在“气血逆流”时已生受已久,可不待运气顺流,所有的“感觉”瞬间消泯,唯有一股似阴似阳的清流在大小周天缓缓流淌。
无形重压又倏忽不见了。
卫端再一张眼,玉箫不知何时被握在了手间,白袍客也不知何时负手站在他左近。
卫端心头一紧,白袍客却摆手笑道:“孩子,可以了。”语气甚为宽和,他时喜时怒,也不知何意。
见卫端神色迷惑,白袍客微笑道:“你这杯‘罚酒’喝得很好,虽不识乾坤乐,奏得倒也不赖。”
卫端茫然地看了看手中玉箫,迟疑问道:“我方才吹箫了?”
白袍客微一颔首,道:“孺子尚可,倒也不辱没门楣。‘罚酒’喝过,那我讨杯‘喜酒’罢。”
卫端见他还是纠缠这事,不禁皱眉:“先生,我……”
白袍客略一摆手:“你别忙推辞,男儿汉一诺千金,一言既出,可反悔不得。”说着哈哈大笑,高声道,“琳儿,赌约你赢了,还不出来?”
卫端心头一跳,呆柯柯地望向白袍客。
白袍客又摇头笑道:“这丫头,这时偏又害羞了。”顿了顿,又笑道,“你若再不出来,我可不认这个女婿了。”
卫端心如擂鼓,却听得一个清悦的声音淡淡说道:“我又没躲着,跟‘出来’有何干系?”卫端循声望去,却见少女站在不远,白衣似雪,仙姿绰约。
白袍客笑道:“鬼丫头,真是半句不肯服软。”走过去将女儿牵了过来,又一把拉住卫端,将二人的手叠将在一起,说道,“我这个女儿,怕是被我宠坏了,只好请贤婿多担着点。”
卫端满脸通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偷眼去看少女,她却未瞧他,神色淡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白袍客看看二人,了然笑道:“你们自叙别来之情,我这局外人可不打搅。”说毕扬长而去。
卫端见白袍客离开,定了定神,忐忑叫道:“燕琳?”
少女“嗯”了一声,却无言语。
卫端不明其意,想了想,转口问道:“方才……我没得罪你爹爹吧?”
燕琳瞪了他一眼:“你说呢?”
卫端小声道:“我猜没有吧……他、他……”“他”了半天,还是未能将许配云云说出口。
燕琳注视了他一会,忽然噗嗤一笑,说道:“你没得罪他,但得罪我了!”
卫端奇道:“哪里?”
燕琳抿嘴一笑:“不告诉你!”说着背过身去,缓步而行。卫端急忙追上,晨光落在二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