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为笑道:“你们去魔音岛,我也是。大伙儿同舟共济,何乐而不为?”
卫端心想同舟是真,共济未必,至于个中乐趣,也只有他道魔常无为能消受了。
燕琳冷不丁道:“你去魔音岛做什么?”
常无为反问道:“你们去魔音岛又是做什么?”见二人不答,旋即笑道,“是以交浅言深,又何必多言?”
燕琳点了点头,道:“可现下舟子被你杀了。”
常无为道:“登天之人难找,区区舟子也难寻么?”
燕琳道:“舟子自然多,但地道的却不然,品性良善的更是少上加少。而刚刚被你杀的,正是这舟子中的极少数。”
常无为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何可惧?”
燕琳道:“天下熙攘,皆为利聚。重赏之下,未必勇夫。”
常无为道:“向导而已,何须勇善?”
燕琳道:“善者,虽为你欺,不会欺人,宁为君子敌,莫为小人仇。勇者,当机立断,能放手一搏,而不至将时机白白浪费在犹豫中!”
常无为拍手笑道:“妙论!如此说来,这舟子我是杀错了。按你之意,该当如何?”
燕琳暗暗松了一口气。道魔常无为自称“入道天人”,素喜口舌上辩折他人,却也爱听高言快论。燕琳故行此险招,与之辩论,但稍不留意,惹恼了他,只怕顷刻身首异处。
燕琳故作沉吟,说道:“依我之言,还是求人不如求己!”
常无为“哦”了一声:“怎么个求己法?”
燕琳道:“你号称‘入道天人’,自然是勇者?”
常无为道:“万夫不当之勇,绝处逢生之勇!”
燕琳又道:“卫端是善者,你可有异议?”
常无为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卫端,说道:“他为助我脱劫,甘愿自害其身。他若不是善人,恐怕也难找善人。”
燕琳微一点头:“如此你是同意了。那么我便是向导了。”
常无为笑道:“这我便不解了。”
燕琳道:“登天难,区区舟子也难做么?”
常无为哑然失笑:“说了半天,你原来是怕我再杀舟子?有趣有趣,兀鹰生出凤凰,魔鬼教出圣徒!”
燕琳被他道破心思,心中微惊,面上还是一派镇定:“勇者无惧,莫非你怕了?”
常无为笑道:“有捷径可走,何必走远路?”
燕琳道:“风平浪静之平淡又如何及得上惊涛骇浪之壮美?”
常无为纵声大笑:“老夫一生纵横,非险中求胜不能偿乐!”燕琳一点头:“君姑稍待。”留下二人,自去置办事宜。
二人并肩立于树下,遥望码头。卫端只觉古怪之极,倒不知是该上前攀话还是保持沉默。忽然心生警觉,但见常无为一掌轻描淡写地拍来。这一掌明明缓慢之极,卫端却难以避开,惊骇之下,被常无为扣住了手腕。
卫端挣脱不得,但觉体内气血又随之惊醒,开启了惊涛骇浪的攻势。卫端心神大震,欲待默运《周天幻境曲》,忽觉一股霸道浑厚的内劲猛可注入血脉,加入二军对垒的阵营。
卫端又惊又气,一个“你”字尚未脱口,常无为加大内劲,卫端脑子“嗡”地一声,再难言语。
一时之间,卫端如置虚无,眼前诸流纷杂,难辨东西。痛苦和欢愉交替而过,渐失了五感。在一片混沌中,于极深极浅的虚无之地,稀音寥若晨星,在他眼底、心上流过。这种感觉十分奇妙,音乐明明需耳闻,他却是“看见”、“感到”,五感在此新生,混同一体。
卫端迷惑极了,干脆凝神细看。如置浩瀚宇宙,他每见一缕音,苍穹便多一颗明星,眨眼功夫,星光璀璨,组成一篇亘古未有的乐章。
乐章在目,投入心底。一时间,他心底涌出无边喜悦,一缕混沌之音直冲咽喉……
卫端睁眼一望,景色恢复如初。未及思考,身体随感而动,脱出常无为的控制,旋即还以一指,直向他右肋点去!
常无为微感惊诧,抢先一步避开,摆手笑道:“够了够了。”
五感重新归于本身,卫端呆了呆,望着双手出神。
常无为也不禁神色古怪地打量卫端。方才他一时起意试探卫端,本想探知他体内的盈虚变化,以窥得更高的武学之境,哪知探知未果,竟被他挣脱出去,还一指点向了自身最虚弱之处。向日常无为又同金氏夫妇遭遇,二者各有损伤。他伤了右边肋骨,虽未痊愈,但若不是金元宝那等眼力,常人决计看不出才是。
常无为迷惑,卫端只有更迷惑。他如何堕入幻境,如何挣脱常无为,又如何点出那指,皆如一个混沌幻境,好似全非他所为。
原来常无为虽未存伤人之想,但他内力太过霸道浑厚,无形之中破坏了卫端身体防线。好似洪水大灌,卫端堤防溃不成军,洪水一泻千里、摧毁一切,这无疑将卫端置于了死亡绝境,而物极必反,也必将他推向了新生。在虚无绝境之时,他一无所有,只余一缕心乐,正和了混沌之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生成万物”,由心乐为本原,创造全新世界。
卫端正是机缘巧合之下,洞开了“茫渺一气乐”混沌四境的门户。混沌四境但求心境空明,谙悉“道即空”之理,如他这般误打误撞的绝处逢生,实是千古未有。
常无为打量了一会卫端,笑道:“你喜欢燕侄女,想娶她为妻是不是?”
卫端面上一热,道:“这同你有何干系?”
常无为道:“你只说是不是。”见卫端不答,旋即笑道,“如此便算是默认了。可你喜欢她,燕东城却未必喜欢你。”
卫端奇道:“燕东城是谁?”
常无为一怔,摇头道:“我错了。小子一无所有又呆头呆脑,燕东城定然不喜。”他这么一说,卫端倒是明白过来:“他是燕琳的爹爹?那……又如何?”话虽如此,语气却见沮丧。
常无为了然笑道:“燕东城少年时与我交情匪浅,老夫定有法子叫他乖乖认了你这个女婿。”
卫端心中一跳,跟着狐疑道:“常先生,你为何要帮我?”
常无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卫端,我老了,一身功夫却无传人。你我有缘,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便倾囊相授。你我合力,突破‘真气逆流’也未可知。到那时,你身负盖世武功,又有娇妻长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卫端心中砰砰乱跳,他定了定神,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常无为一愣,脸现淡淡青气:“你再说一遍。”
卫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不愿意。若你只是崖底被困的前辈,卫端甘为执辔,可你是杀人无算的道魔常无为!你方才还杀了一个无辜之极的舟子!”
常无为对卫端一番游说,虽说私心甚重,但利诱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被他直言拒绝,常无为一时下不来台,怒极反笑,笑声声震林稍。
卫端只想掩耳,偏生为常无为气势所摄,半晌动弹不得。却听得一个清悦的声音穿透笑声,传入耳里:“你们在干什么?”
卫端看见来人,心头一喜。常无为狂笑也跟着停歇,神色如常道:“乖侄女总是不回,老夫等着可是心焦了。”说着望了卫端一眼。
卫端点头道:“正是如此。”卫端但想二人的谈话内容,倒是不便同燕琳谈起,干脆顺了常无为的话头,却不知若非燕琳回得及时,常无为盛怒之下,他早已去鬼门关报道了。
燕琳看了看二人,也不点破,说道:“海上多变,自要精挑细选。”
常无为笑道:“不错,却不知何时登船?”
燕琳道:“现在!”当下领二人前行。沿码头走不多时,便见一艘海船停靠在岸,上得船去,装置一应俱全,独独不见人影。
常无为苦笑道:“你遣散人员,当真要自行驾船?”
燕琳道:“常先生学究天人,还怕驾船不成?你若忘了魔音岛方位,我倒可做个向导。”说着拿出一份丝制地图给他。
常无为哑然失笑:“你竟是要我驾驶?”
燕琳道:“我们轮班!常先生行先,也是为你考量啊。你大可熟悉熟悉装置,不用担心我买船时弄鬼呀。”分明强词夺理,竟叫人无言以对。
常无为摇头叹道:“也算是现世报。”竟当真走向船头,老老实实地开船驾驶。
卫端看着愣神,不防燕琳一牵衣袖,轻声道:“我们去后边。”
卫端心中一动,任由她牵引,慢慢走向船尾。二人立于甲板之上,但见夕阳向晚,给波光粼粼的海面镀上了一层碎金,海风拂面,沁人心脾。
卫端转脸看向燕琳,少女的脸上也陷入了斑驳陆离,夕阳晕染下,玉颊融融生光,姿容绰约,不染凡俗。
卫端只觉阳光也照入了心底,全身暖融融的,不禁脱口道:“我喜欢风平浪静的。”
燕琳转眸看向卫端:“什么?”眼波如水,看不出喜怒。
卫端暗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喜欢风平浪静的生活。就如眼前之景,平静淡然方见岁月静好。”却是回之前燕琳激常无为的那句“风平浪静之平淡又如何及得上惊涛骇浪之壮美”。
燕琳微微一愣,旋即展颜一笑,并不回话。卫端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觉再多言语,便辜负了此景此情。
不余多时,晚阳西沉,西边的金黄掉入了大海的尽头,然后逐渐吞没了下去。天幕换就了丈青的绸缎,月光沁凉,星斗如织。
卫端望着天色一阵失神,忽然身畔一亮,燕琳摊开一张织锦,正掌烛夜读。卫端张眼望去,但见上面绘着密密麻麻的点线,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燕琳道:“《甘石星经》!”见卫端还是疑惑,微微一笑:“楚国的甘德著有《天文星占》,魏国的石申则著了《天文》八卷,魔音岛的前辈将二者合而为之,成就了《甘石星经》。你见的这些点线,其实是星象图。你抬头看看,是不是跟书中的绘图有相似之处?”
卫端一瞧,果然不错,说道:“于是你才在晚上对照而读?”
燕琳刮了刮他鼻尖,笑道:“你倒也不是一直这般呆!”
卫端面如过电,慌忙抬头,佯看星空。望着漫天繁星,心中莫名一震,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白日里被常无为逼迫时看见的那片星海。
卫端如置云雾,呓语般问道:“星星亘古不变么?”
燕琳道:“大多不变,五星变,而变则有规。此书便载了五星运行的规律,测定了一百二十一颗不动星(按:恒星)的方位。”
卫端回想幻境之景,星海似乎是随心而动,随口又道:“五星是什么?”
燕琳道:“五星者,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分别对应五行的‘金、木、水、火、土’。”
卫端微微一愣:“镇星使龙古生?”
燕琳点头道:“不错,魔音岛五音使便是按五星命名。”
卫端喃喃道:“五音,五星?”
燕琳微觉奇怪,解释道:“五星又对应五音。五音‘宫商角徵羽’,对应镇星、太白、岁星、荧惑、辰星。”
卫端隐隐窥见其间奥秘,又觉少了一些什么,急问:“五音还能对应什么?”
燕琳望了望他,说道:“宇宙之生,无五行而不转。以五行为本体,可对应五脏、六腑、五感、五官、五色乃至节令气候,不一而足。”说着又给他详加解释。
卫端一边听着,一边兀自念念有词。燕琳见了,心中颇为忧虑,一晃眼,便见常无为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
如他这般神出鬼没,燕琳再是沉静,心中也打了个突,淡淡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