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微地一慌,河面一洗如镜,忽地映出一人的影子,这人的倒影便同她的就此交织起来,微风拂面,影子搅成了一袭流光,再也瞧不分明。
“伽罗”怔了一怔,心道:“世上之事原是这般难以意料,我本以陌路之交,不意就此重逢,可经了微风,便有交汇,也化为乌有了。”心念未已,河面又归于平静,原先的影子又慢慢地浮现出来,上边凝眸深重,下边神色空远,一恍惚,似成经年。
“伽罗”愣了半晌,骤然转身,来人被唬了一下,仓皇推开半步,摆手道:“慕姑娘,你别误会……我……”顿了顿似觉难以让人信服,直言道,“我看你出了‘梵天楼’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一时关心,便跟了过来。”来人正是李刈。
“伽罗”却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没事。”
李刈面色尴尬,说道:“哦……嗯,我明白。”一时相对无言。
李刈望着她一双似愁非愁的杏眼,似觉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出口,可等了半晌,却不闻一词。
李刈挠了挠头,道:“慕姑娘,小可还该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伽罗”淡淡道:“我早说了不必客气,那全赖你自己的本事。”
这“伽罗”正是向日救李刈于“忘忧散”的端木蓉之徒慕无心。那日交心长谈后,不知出于了什么,慕无心便不辞而别。她想起师徒两代人的心愿,便想游历西南夷,以便完成《素问》。哪知被她救治过的何一剑报信来说,已然查访到修罗圣女颜沧海的去向,慕无心只得临时改变了去向。慕无心医治何一剑的“十二奇毒”时,已然知悉此女必有师门渊源,她知何一剑必要雪耻,是以请求届时同去。何一剑气量虽窄,然而恩怨分明,明知慕无心同去不见得利己,却也应承了下来。
师伯月神乌断早已辞世,这凭空生出来的修罗圣女怕是其唯一传人。慕无心念及师门交情,又可惜学术无传,只望何一剑惩治此女之后,留其性命痛改全非。哪想修罗圣女但如其外号,非但无悔改之意,反而骄矜毒辣,又三番五次地折辱她,将慕无心渴望的“同门去恶从善后,同她一起修缮《素问》”的心愿打为乌有。
至于在此地与李刈重逢,他又与颜沧海关系纷乱,如此林林总总,可不是她一时能理清的,以至于揭下面具,竟是如此艰难。
李刈哪知她这般多的心事,见她不语,只得搜刮肚肠地想要搭话。可笑他平时机灵惫懒,此时此景,脑中如被大风卷席过般空荡。
“对对,”李刈一拍脑门,问道,“你同燕琳怎么认识……不是,我是说,我知道你救了她……唉,不对,你怎么会扮成颜沧海的手下?不,也不是……”
慕无心见李刈一脸惶急,心头微微一松,说道:“多亏学了几分端木叔叔的‘易容术’,我才好‘以假乱真’。她的真下属已然改邪归正了。”
李刈定一定神,笑道:“徒弟的几分已然这般高明,那师父岂非到天上去?不知这位神通广大的端木叔叔是端木……不对,是尊师什么人?”
慕无心想起二人初遇时,她指摘李刈说称呼“端木姑姑、毛裘大哥”张显辈分,心中不禁微微一动:“他竟这样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当下淡淡一笑,道:“他叫端木鱼,是师父的族弟,早年是儒家弟子,现在卖解为生。”
李刈赞道:“此乃俗世奇人!”顿了顿又道,“姑娘悬壶济世,还能劝得邪魔外教去恶从善,自也可称得上奇女子!”
慕无心闻言目光微闪,却不言语。
李刈暗悔道:“我平素胡言乱语,莫非又唐突了慕姑娘?”
慕无心缓缓地道:“这称呼赠与师父也罢了,我却不敢当。”
李刈道:“尊师潇洒旷达,自然可称‘奇’,但姑娘济世情怀,却又是另外一份‘奇’了!”
慕无心垂眸不语,好半晌,才道:“你方才那般出来……再不回去,他们却该急了。”
李刈道:“是是……”顿了顿,又道,“慕姑娘,你若无事不一起么?想来……燕琳见到你会很高兴的。再者说,总归该处理门户之事。”他在心头寻找理由,百转千回,却拙劣如孩童。
慕无心沉默了一下,微一点头。
李刈霎然而喜,当即回返“梵天楼”,哪知原先的红墙高瓦,一瞬成了断墙瓦砾,繁华不复,徒留废土残躯,焦泥烂土。残土中裸露出些许金银,孩童乞儿奔走去捡。
慕无心有所触,叹道:“世事难料,荣华倏尔。”
李刈却皱眉道:“不知是二弟他们所为,还是颜沧海……若是后者,怕有变故。”慕无心兀地一醒,道:“那该如何?”
李刈道:“去沈宅瞧瞧。”话毕即去,未至沈宅,邵中直已然候在门口,一见二人,喜道:“燕姑娘真是未卜先知!”
李、慕二人不明就里,忙问端的。邵中直道:“你们走后不久,燕姑娘便将梵天楼的给烧了。”
李刈皱眉道:“她虽说出了口恶气,可却同修罗教结定仇了。那修罗教一众呢?”
邵中直道:“燕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他们服服帖帖地跟着她和卫少侠走了。”
李刈怔了一怔:“走了?”
邵中直看了看二人,笑道:“这便要说燕姑娘未卜先知了。她说,李少侠你瞧到梵天楼的光景,一定会来沈宅。若是你同慕神医一起回来,就不必告知他们的去向。若是孤家寡人……则另当别论。”
慕无心听出话有深意,不由面上一热。
李刈神色也颇不自然,顿了顿,道:“因沈义一事,沈宅非久居之所,你们打算如何?”
邵中直抱拳道:“有劳牵挂。妹子和娘亲已在收拾行囊,想来很快便可出发。对了,还未谢过慕神医对邵某一家的救命之恩。若非如此,邵某便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慕无心道:“不必客气。”
李刈抱拳道:“如此江湖珍重。”
邵中直道:“珍重。”再一稽首,瞧着二人并肩走远。忽然听到身后脚步轻缓,回身望去,
但见玉棠素衣袭地,神色难言。
斜阳向晚,余晖倾泻下来,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慕无心看着偶然交错的影子,想起之前的河边倒影,不觉面上微微一热。却听得李刈笑道:“不意我们还能相伴而行。”
慕无心轻声道:“世事本也难料。”
李刈听这话似含深意,不觉一怔,转而道:“出了代国,姑娘是要去西南夷吗?”
慕无心微一沉默,道:“此事一时难成。先前听闻师父师叔逗留关外,不知……”李刈不待她说完,抢而道:“在下正要回关外给师父复命,我们却可以同行更长一些。长日不见,我也想念尊师和令师叔的紧。若是……姑娘不嫌弃,从关外回转,小子愿陪姑娘行道西南,悬壶济世。”
李刈这番话无异于直抒胸臆,慕无心沉默了半晌,缓缓地道:“未来的事总是难说得很。我……先去见了师父,再行定夺。”
李刈心道:“她父母双亡,师尊为大,按理本该如此。可……唉,慕姑娘的心思却要比刀法招数难猜得多了。”心中掠过前事,脱口道,“慕姑娘,你那日为何要不辞而别,还不让小可送行?”
此事一直盘旋在李刈心头,此番意外重逢,忍耐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慕无心微微一愣,神色微赧,轻声道:“如若有缘,下次相见,我定然告诉你。”
李刈大为失望,心道:“她这般说,却是提早同我作别了。李刈啊李刈,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跟着又想道,“我跟慕姑娘不过数面之缘,她未曾当我是知己也是理所应当的。一味情长,羞为男儿。慕姑娘既有此决断,我便该尊重她。”当下强笑道:“如此一言为定。”
慕无心听这语气冷了几分,便只轻轻“嗯”了一声。
李刈道:“尊师也算小可半个师父,若不嫌僭越,小可斗胆喊一声‘慕师妹’。”他拿不准慕无心的心思,只得退而想以师兄妹结伴而行,自可免去许多尴尬。
慕无心自也明白李刈的意思,淡淡叫道:“李师兄。”
李刈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却该快些赶路,否则要露宿街头了。我却不打紧,师妹可不成。”
慕无心淡淡道:“我之前随父亲和师父周游,也常常风餐露宿,并非禁受不住。”
李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慕师妹……”忽地顿住,将调笑之语硬生生咽回肚里。他原来性子惫懒诙谐,无论对敌还是对友,都爱说几句玩笑话。卫端随性温和听过就算,燕琳聪慧刁钻反唇相讥,可这位慕神医矜持稳重,李刈万万不敢开她的玩笑,只好充当一位谦谦君子风的老学究。
慕无心见他不说下去,不由神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
李刈面色尴尬,结结巴巴地续道:“只慕师妹……总之还是快些走得好,野外总是比不上投宿。”
慕无心虽知他说得不是实话,可也无心追究,微一颔首,并肩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