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刈呆了一呆,循声一望,出声的正是那绿衣女子,再定睛一瞧,依稀可辨女子模样。少顷船近,却见那女子雪肤花貌,秀美绝伦,不是陆雪又是谁?她打伞立在船头,绿衫风动,妙目流波,风致嫣然。
李刈这一下呆了个十足十,他万万料想不到在此间遇上陆雪,经得卫端推了一推,这才醒转过来。但想那日为逃避约婚不辞而别,此番再见少女,不免既尴尬又惭愧。
陆雪却是不疑有他,不及船只靠岸,已然一个“飞燕掠空”,轻飘飘地纵上岸来。她人本秀静,此时却难掩喜悦之色,道:“李大哥,你……我……”心里本有千番话语,到得嘴边却只寥寥数字。
李刈大是尴尬,忙把卫端往前一推,道:“陆世妹,我给你引见,这是我结拜二弟卫端。”陆雪这才瞧见身旁还有他人,不由面上一红,低声万福道:“小妹陆雪。”卫端还了礼,瞧了瞧李刈,又看了看陆雪,心里若有所悟。
陆雪踌躇了一阵,轻声道:“秋雨湿冷,李大哥与这位……卫大哥去船上避雨可好?”李刈正苦于对话,听得此言,自然称好。
两人束了马,跟着跃上船去,陆雪正要引他们入舱内歇息,李刈瞥了一眼渔翁,驻足不前。陆雪微微一咦,正待说话,李刈已然笑道:“钓鱼不置鱼桶,奇也怪哉!”
那渔翁仍低头盯着鱼竿,慢慢答道:“有些鱼不必放在鱼桶里。”声音低哑含糊,稍显不自然。
李刈拍手笑道:“妙论妙论!敢问先生钓到了什么?”话音未落,刀鞘斜挑,骤尔向渔翁的斗笠袭取。
只听得陆雪一声惊呼,那渔翁矮身一让,鱼竿打个转架住了李刈的刀鞘。
李刈本也不存伤人之想,方才忽然发难,不过想瞧瞧他的真面目,不意竟被这渔翁轻巧躲过,倒出了意料之外。但如此一来,渔翁的功夫也泄了底了。
李刈嘿嘿一笑,正待拔出刀来,正经对决,却听得陆雪急声道:“李大哥,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刈微微一怔,望向陆雪,却见后者一脸惶急。想来是因刚才二人试招受了惊吓。
“救命恩人?”李刈一时理不清关系。
却听得那渔翁轻轻一笑,伸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丽灵秀的俏脸。
晦暗的天色登时明亮起来,流风无言,轻拂鬓发,细雨无知,飘然慢落。一时之间,江面上只闻得雨落风动,而众人的心中静的只闻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陆雪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你这么好看啊……干嘛要扮作渔翁?”
李刈随即笑道:“有趣有趣,渔父摘了斗笠变作女孩儿。”
那少女道:“手艺不佳,只钓到两条大活人?”吐字清晰,声音清悦,却是回复了本来声音。
李刈见她答的有些俏皮,哈哈笑道:“这可不好,我们两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做不得晚餐?只好请新手渔父继续努力,再钓他个大鱼!”说着看了卫端一眼,哪知这小子痴痴惘惘,魂不守舍地盯着人家姑娘瞧。
李刈心中好笑:“君子非礼勿视,本以为我这个贤弟忠厚老实,算个君子。哪知色胆包天,莫说世俗之礼,连自个儿家的魂也飞到天外去啦!”正想着提点卫端一二,忽然见那少女也回望了卫端几眼,眼中并无责怪厌弃之意,反而有些神思不属。
李刈咦了一声,心道:“难道才子佳人乍一相逢,目光一触,依依不舍,就此暗生情愫,从此郎情妾意,传为佳话?那我倒不必多事了。”
那少女瞧见李刈的神色,微微一笑:“这位君子动手不动口急公好义的李大哥,见面不如闻名呀。”
李刈讶然笑道:“原来在下声名远播?好极好极。倒要请教,怎么个不如法?”
那少女笑了笑,却道:“你们不是要避雨么?尽站在外头做什么?”
这一话点醒众人。陆雪忙道:“李大哥,卫大哥,这位……”她呆了一呆,这才想起不知这人的名字。
那少女道:“我叫燕琳。”说着一笑入舱。
李刈心中叫了一声糊涂:“看二弟这神情和种种疑点,我早该料到才是。唉,这位姑娘聪明美貌,生平未见,难怪二弟如此颠倒。”又转而想道,“小丫头牙尖嘴利,拐弯抹角地说我没有识人之明,尽是胡思乱想,还说甚么‘见面不如闻名’?哼,自己倒是了不起的很?”饶是如此,面上也不禁露出微笑。
众人也随着进了内舱,燕琳已然褪去了蓑衣,素衣如雪,更衬得玉容皎洁、素净无暇。李刈见案头摆着几碟细点,红泥火炉还煮着一壶酒,不由大乐:“妙极妙极!”
燕琳微微一笑:“如何妙极?”语气带着几分促狭。
李刈也笑了起来,摇头晃脑道:“外头湿冷,里头暖和,更有美酒美人作陪,岂不是人生大乐?”话一出口,颇觉失言。他原是回敬少女的考量,但这般说来不免放肆。好在燕琳不以为意,以手支颐,笑道:“还有两条鱼!”
李刈哈哈一笑,忽然转头看了看卫端,道:“不知钓到那条称心如意的鱼,花费了几多功夫呢?”
燕琳微微偏下头,鬓发覆住侧颊,让人瞧不到她的神色。李刈刚猛于外却秀慧于内,正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她扮作渔翁,泛舟江河,诸番作态,全是盼着那条迫不得已分道扬镳的鱼儿愿者上钩。
那日燕琳中毒跌入河中,立时觉察比在陆上好受许多,正要借机运功逼毒,便听得重重的落水之声,卫端竟也没头没脑地栽到水里。燕琳忙于运功,本不想理他,哪知他越沉越深,连着吞了数口河水,俨然溺水一般。燕琳这才慌了神,顾不得自身,忙拖他上岸,这呆头呆脑的小子却已然昏厥过去。
望着脸色苍白的卫端,燕琳真是哭笑不得。地面平坦,四处无敌,他自然是想也没想,跟着跳入河里的。对于卫端没头没脑的举动,她起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到后来,只余长长的叹息,心头却有些烦乱。
许是中毒未愈罢?燕琳心中想道。随即跃入河中运功疗毒,正如她所想,三分花的解药便是以清水为主的,这原是颜沧海明悉人心最易忽视寻常物而设计的解药,被她阴差阳错地解了真是万中之幸。
须臾毒清,卫端还是未醒,唇齿倒是冻的苍白。燕琳只得去寻了木柴,在他近侧生起火来,而自托着腮帮,理着烦乱的心事。
忽然听得远远传来车马之声,听着数量倒似不少,多半是方前的响箭之效。燕琳望了一眼卫端,心知对方若是寻的自己,耽在此处只会害了卫端。她性子素来果决,一旦思定便立刻行动,正要离开,忽然伫在原地怔了一怔,鬼使神差地掏出《乐经》塞入了卫端的怀里。
此后避走追兵倒也不必细表,赵空守果然投入了代王麾下,来人正是伪装成商旅的代王下属。燕琳一面走水路南下,一面传消息回魔音岛告知任务完成,而自己在江面上兜兜转转,却无回去的念头。
后来她偶然救起了被水寇欺辱的陆雪,三言两语探出了她的来历,听陆雪吞吞吐吐地说起李姓少年,这才隐约明白自己的心思。
直到今日终于撞着这条携带《乐经》的鱼儿,心中忽然轻松了。原来,无论是径而南下,还是悄悄地塞了《乐经》,或是寻着各种借口向旁人问起,其实都是盼着今日的重逢。
李刈瞧着偏下头默不作声的燕琳,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心道:“到底还是女孩儿家,有些话可不方便对着他人说。二弟人又内敛,得寻个借口让他们自叙别来之情。”
更一转头,瞥见陆雪娇立于红炉之旁,一丝不苟地凝望着滚滚的酒水。许是炉火的作用,她的面颊上染上了淡淡红光,平添一抹娇艳之色。
李刈微微一怔,却见陆雪转过脸来,低声道:“李大哥……酒好了。”李刈心中一动:“唉,她这么认真地瞧着却是为了……”心中感喟,温言道:“多谢你啦。”
陆雪面上一热,忙偏下脸去,提壶替众人倒酒。众人杯酒下肚,身子顿时暖和起来,颇有几分谈性。然则卫端神思惘惘,人又内敛寡言,陆雪更是娇羞矜持,座上也只李刈和燕琳漫说天地,杯酒咸欢。
李刈虽不至如胡不归般嗜酒如命,但对这水中佳品也大是喜爱,说话间,酒到杯干,意态甚豪。燕琳却毫不示弱,李刈既亮杯底,她便随之饮尽,几旬下来,晕生双颊,娇美无比,但眼神却是清亮如水。
卫端不由叫道:“大哥……”李刈斜睨了一眼,掷杯笑道:“有人心疼,我可不跟你比啦。”说着站起身来,往外眺了眺天色。天边大团浓墨已退,天青自东边扩散开来,秋雨已歇,雨过天晴。
燕琳扫了卫端一眼,轻哼了一声:“我可没醉。”李刈笑道:“女娃儿就是难缠,我可要出去透透风,陆世妹,你随我出去走走?”一边说着一边冲燕琳霎了霎眼。
燕琳心头颇觉着恼:“哼,偏你懂我的心思。”转目瞧见陆雪面红如烧,低低道了声“好”,又生了几分幸灾乐祸之情,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李刈如何没有瞧见陆雪的神色,心中叫苦连叠,干笑了一声,跃上岸去。四人在舱内饮酒时,舟子已将小船撑到了对岸。这一头的景色却不如之前的荒凉,绿意森森,草木葱荣。不远处还搭了几间茅屋,炊烟袅袅,招牌高挂,竟然是间包子铺。
李刈没话找话,笑道:“这里的风景却比之前的好了。”陆雪低低应了一声,兀自低头。李刈头大如牛,踌躇了一阵,说道:“陆师妹,陆伯伯、陆伯母还有陆兄弟,近来可好?你怎的不同他们在一起?”
陆雪道:“他们很好,只是想你的紧。你不辞而别,爹爹他们甚是遗憾,还道自己招待不周呢。八卦门弟子遍布各地,偶然得悉了你在此一带……我……我也念着你,一时冲动,就来寻你……”这些话在她心中百转千回酝酿了无数次,此番乍然吐出,不禁又是害羞又是惶急。她如是吐露衷情,生怕他看轻了自己,几欲要滴下泪来,但到底按捺不住心情,偷眼瞧李刈的神色。
哪知李刈既不害羞也没有鄙夷,反而沉默了半晌,神情甚是肃然。
陆雪呆了一呆,却听得李刈柔声道:“陆世妹,多谢你的好意。我也知你找我受了好些苦,我心中很是感激,只是……”
陆雪听到“只是”,心尖一颤,强忍着听下去。
李刈却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我那日为何要不辞而别吗?”陆雪隐隐觉得不安,却仍是摇了摇头。
“我固然是有要事办,却也不需这般急。只因为那天陆伯母跟我说了些话,我妄称大丈夫,却害怕如斯尴尬,打包行李就匆忙走人……”
陆雪知道父母的意思,听到此处,对李刈不辞而别的原因已然明悉。她本蕙质兰心,但芳心可可,又惑于父母之意,只道檀郎有意,只是事有缓急或是羞于启齿,才一走了之。哪知只有她自己在局中或喜或悲或伤或羞,而他只是不愿驻留的看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