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雁雁微露讶色:“哦,真是对不住……”李刈道:“这也没什么,生老病死本是常态。”辛雁雁微微颔首:“难得你小小年纪,这般阔达。那你可有其他的尊长在关外?”李刈道:“先母过世后,我一直同师父……”忽的顿住,心中已是了然:“啊,这回可真是送佛送到西啦!没的把自己赔进去!”
辛雁雁微笑道:“想来师尊定是前辈高手,不知我夫妇二人能否有幸拜见?”李刈道:“家师退隐江湖多年,不愿小侄对外提起他老人家的名号。小侄这次出关,本也是奉了师命,有要事要办。”辛雁雁微觉失望,道:“既是如此,也勉强不得。贤侄要有事相帮,我八卦门定赴汤蹈火。”李刈道:“多谢伯母。”
辛雁雁心下寻思:“此事倒也不急。反正现下他们年纪还小。”当下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李刈道:“是。”缓步出去,掩上屋门,在道上乱走。
“伯母今日是透了口风啦!焉知哪日开门见山?到得那日,我开口拒绝岂不让双方尴尬?陆世妹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我只待她如陆兄弟一般,是断断不能娶她的。唉,这回可是好事做过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今晚便走,也不用辞行啦,如此这般陆伯伯他们总知道我的意思。何况,长安我总是要去的。”
李刈想到此处,忽的抬头望了望天空,西边最后的晚霞已被夜色吞没,四周一片寂静,他忽的心中一冷,喃喃道:“我当真要去么?”
思虑未已,便即转身回房。待得出了八卦门,已是月上树稍,外边景色如故,对李刈而言却是恍若隔世。在八卦门的时日虽然不长,却如居隔世仙境一般,不必思索红尘琐事,而一经远离,诸番心事都涌上了心头。
他在夜色中行了数里,瞧得天方微白,这才觉得有几分疲意,跃上大树枝头,闭目养神。朦朦胧胧中忽的嗅到酒香,香味清冽,令他清醒了几分。张眼一望,天色已亮,树下半躺着一位青年男子,有些发旧的青袍,一尘不染,倒比店铺新买的袍子穿着还要精神,他腰间别着一个大葫芦,盖子开着,酒香便是从这冒出的。古怪的是,这男子侧身而卧,腰间开口的大葫芦歪歪地躺着,却无一滴倒出。
李刈心头一凛:“这人功夫可高的很啊,他何时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心中思量这人多半是风尘怪客,若无恶意,倒可结交。
正自琢磨着,树下那人懒懒道:“树上的朋友,你既醒了,还呆在上面玩吗?”声音清越,带着几分疏懒。
李刈大笑道:“树下的朋友,你既醒了,还装睡玩吗?”语毕,轻飘飘地落下地来。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有趣,有趣,有趣。”连说三个有趣,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来。
李刈这才看清这男子年纪甚轻,一双丹凤眼带着懒懒的笑意,朗然照人,玉容皎然,俊爽疏狂。
那男子也懒懒地打量起李刈,过的片刻,道:“喝酒不喝?我可是不轻易请人喝酒的。”言下之意,倒似李刈占了大便宜。
李刈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是轻易喝别人酒的!”那男子点头道:“有趣!有趣!你非喝不可!”说着将葫芦向李刈一掷。
李刈伸手去接,只觉得一股强劲的内力向自己狂袭而来,他心头微凛,侧身去拍酒葫芦,脚步大开,泄了一部分力,这才伸手接住,力定双腿,登时脚底踩出一对深深的脚印来。
那男子赞道:“如此消力,好!”李刈微微一笑,忽的身形一晃,退开了一小步,这才稳住,心中微骇:“没想到他的后劲如此之足,也不知是敌是友?”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笑道:“你这口酒可不好喝!”凑鼻一闻,道,“好清冽!”
那男子听得李刈称赞其酒,登时眉飞色舞,道:“那是自然!我平生第一好酒,第二好武,不是绝佳好酒,怎能入我之口!”忽的又俊眉直皱,道:“可惜啊,世上好的酿酒师太少,好的品酒人更少,这人间圣品竟少人问津,不免曲高和寡、惆怅难平。”
李刈听他说的痴,不禁笑道:“听兄台之言,倒似恨不得化作清酒,慰人情怀。”那男子摇头道:“若有绝佳品酒人也罢了,若是入了普通酒鬼之口,唉,暴殄天物,牛嚼牡丹,惜哉惜甚!”说着连连叹息。
李刈笑道:“你如此说了,我倒不敢喝了。”话是如此,却端起葫芦,一饮而尽,他只觉唇齿留香,酒味极清,比之甘泉亦不为过,过的片刻,只觉周身毛孔舒张,全身甚是舒畅难明。
李刈赞道:“果然好酒,我平生从未喝过这等清冽如水的佳酒!”那男子呆了呆,复大笑道:“果然妙人,我平生也从未遇到你这般有趣的人!”
李刈道:“如何?”将葫芦掷还给他。那男子接过,亦自饮一口,陶醉了片刻,才道:“能这般坦然喝陌生人酒的,阁下是第一位。”
李刈笑道:“以兄台的功夫,何必在酒中下毒令我上当?便是兄台想轻松了账,又怎会对自己生平最爱干此等勾当?岂不如兄台云:‘暴殄天物’?”
此话正合那男子心意,他听着连连点头,又自饮数口,连连道:“很是很是!当浮一大白,不,三大白!”语罢复饮,正自如痴如醉,忽的瞧见李刈在旁,挠头一笑:“只剩最后一口了,仁兄还要吗?”话是如此,却没有递出葫芦的意思。
李刈暗暗好笑,道:“美酒无须多,阁下自请吧。”那男子不待李刈说完,已然最后一口酒下肚,拍拍肚皮,很是满足。
那男子忽然皱皱眉,又道:“可惜啊可惜!”李刈虽同他相见不过片刻,却对他的性情颇为了解,当下也不问,反而就地坐下。
那男子瞪眼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说可惜?”李刈笑道:“我不问你便不说么?”那男子微微一愣:“这倒不是,我要说的话,没人可以不让我说;我要做的事,没人可以阻止我做!”神情甚是狂放。
李刈只是微微一笑,好似觉得他这样的人就当说这样的话。那男子一丝不苟地盯了他片刻,大笑道:“你这人再妙不过!很对我脾胃!可惜现在不是明月高照之夜,可惜身边酒壶空空。”
李刈笑道:“过奖。”却不多说。那男子果然自己说了下去:“若是月夜,我便装一脸盆美酒,将天上的月亮捉到酒盆之中。然后提剑将酒中月一分为二,用剑气喝到美酒佳酿。这便叫‘二分明月喝酒法’!”
李刈击节叹道:“也只有你这种人想的出这么古怪的喝酒法,如此好酒好剑好景,可惜啊可惜!”
竟轮到他说可惜了,那男子忍不住好奇,只得问下去:“怎么可惜了?”
李刈叹道:“只能是形影孤单,风流自赏。”不意那男子道:“有何可惜?若与不交心的人对饮,那才是讨厌至极,无趣之极。不过,阁下便是例外啦。”
李刈笑道:“多谢抬爱。能赴此等雅致的约会,俗人也成雅人啦。小子李刈,不知兄台如何称呼?”那男子神色一向疏狂懒怠,似对一切不放在心中,可一听得李刈这番话,神色居然古怪起来了。
李刈暗暗好奇,仍旧没问,他知道此人若不愿意定然不会说。那男子果然道:“名字不过记号,阁下又何须太在意?就好比这树上叶,叶子便是叶子,难道还有人为它取名么?”
李刈无奈笑道:“但人总和叶子不同。阁下若不愿意透露真名,随便给个称呼也好。”那男子又恢复了懒怠疏狂的模样,笑道:“这里有清风,有高山,有苍树,我等立于天地中,不过如蝼蚁尘埃,如何称呼皆好。”明明不愿说其名,却偏偏说的这般大方潇洒。
李刈只得顺口气说道:“阁下一派清风明月,又爱在月夜饮酒,叫清风如何,叫明月又何妨?”那男子神色又古怪起来,过得片刻,大笑道:“有趣,有趣,这名字有趣!”却不说为何有趣,又道:“如此说来,我腰间别着壶卢,便叫壶卢也无妨。”(按:葫芦一称唐始流行,东吴时称壶卢,便妄借用此称。)
李刈学着他摇头晃脑道:“壶卢,胡者,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胡作非为,胡天胡地。鲁者,周公旦为其始祖,孔仲尼为其后人。阁下姓乃狂妄无所不为,名乃方正有所不为,妙极妙极!”
那男子笑道:“照啊,听你这般解说,我都觉得自己便是壶卢。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看来有先见之明。”
李刈笑道:“我肚里墨水有限,可没法继续同你胡说啦。”不料那男子正色起来:“从今开始,我便叫胡鲁啦,可取什么号好呢?”当下凝眉苦思。
李刈吃了一惊,愣愣地说不上话来。那男子按拍吟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将这首《式微》反复吟诵,似乎痴了。
那男子忽的长鞠到底,笑道:“在下姓胡名鲁,号不归。今日倾盖相交,不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