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耍诈了吗?哦,我怎么耍诈了?”
明知故问。
杜月寒说不出口。
于是慢慢偏过头去,小口呼吸。
衣襟大敞,肌肤如玉,且又贴得极近,似乎严丝合缝。李一尘近距离俯视杜月寒侧颜,见他长睫坠珠,眸中含雾,美得好像一幅画。又缓缓往下瞧,只见那微鼓的胸膛起起伏伏,还泛着莹润光泽,躺了许多水珠。
李一尘慌忙撇开眼,却正正好撞见那掩在湿衣下若隐若现的两点。
面上装得镇定自若,李一尘爬起身拉杜月寒起来,而这一起李一尘才心道坏了事儿,忙转过身,径自去拾柴禾。
见他如此,杜月寒也没说什么,只是自己走上岸去捡了外袍,然后用内力蒸干,等待李一尘返回。
李一尘回来时,天色已晚。
杜月寒仍坐在水边,身边放了几条鱼、一只野鸡。见他出现,就招招手,快乐的示意他一起将这些东西烤了吃。
岸边,很快升起一簇篝火。
二人静默对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东西,气氛完全凝滞,只有火花燃烧的噼里哔啪声在夜幕下的树林里回荡,显得愈发刺耳。
他们还从未这般尴尬相处过。
杜月寒悄悄抬眸瞥一眼李一尘,正看见他无奈地摇晃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然后叹一口气,将空葫芦扔出去老远。
“喝吧。”杜月寒道。
李一尘看着手中被扔过来的革囊,又看看对面低头不语的杜月寒,顿了顿,选择仰脖大口畅饮。
辛烈的酒精在嘴里炸开了花儿,又顺着喉管一路向下点燃了肺腑,最后于舌尖抹出一丝清甜余味。李一尘睁着眼望星空,口中尝着他和杜月寒一起偷来的陈年佳酿,恍然间,竟发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正在呼之欲出。
只是他不敢细究,怕自作多情,恐负了这段挚友知交。
这时,耳边传来了杜月寒的声音。
“喂——好了没。”杜月寒朝他伸出手。
“给我喝一口。”
喝了酒,到底更暖和些,李一尘望了望杜月寒,火光后,杜月寒眉眼低垂,气质更安静内敛了,看上去是那样的动人,跟之前把他压在身下时一样……
猛然一惊!
李一尘回过神,用力甩甩头。许是动静大了点儿,毕竟十分突兀,不像是平时的他会做的动作。总之在杜月寒投来关心夹杂疑问的目光时,李一尘又可称愚蠢的提出个问题。
“那酒,你怎么还有?”
说完就感觉到后悔,李一尘咧嘴一笑,想尽量使自己放轻松,让自己看上去很自然。
然而他忘了杜月寒是什么人,那般的细心,了解他,又岂会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
“不知道。”
杜月寒随口道。抬头一看李一尘却面带失落,便改了口,一边刨着火堆说:“大概只是想着,也许你会需要。”
末了轻声加一句:“万一呢?”
他声音很低,但李一尘听得心如擂鼓。
有什么东西又在破土而出,可舌尖抵着,终是不大顺利。
“月寒,我、我们……”
不成语句又支离破碎,说不好是急于辩解抑或真心剖白。李一尘觉得自己一瞬间得了失语症,好像从前那样的巧舌如簧、口若悬河全不是自己似的。就当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仓皇无措到第二天天明,杜月寒,这个他此生所遇到过的,最好最体贴的挚友又开口拯救了他。
“我知道你只是爱玩。”杜月寒说道,且望着他,神色愈来愈轻松,至最后,还轻轻笑出声来,像要帮他一笑而过。
“一玩就开始风风火火的,喝酒是,跟人比试也是,都从来不用考量后果。跟你一起啊,我只好自带方便,并且也为你多准备一份,免得你哪天醉倒街头,不省人事,起码还有一个清醒的人,不至于大家一起风餐露宿,冻成傻子。”
杜月寒语气轻柔,笑颜美好,李一尘跟着他也笑出声来,丝毫不介意自己被形容成傻子。不但不介意,甚至觉得杜月寒骂得还不够狠。
一句傻子,就消解了吗?
这个人啊,对他总是温柔包容过了头。
见人终于露出笑脸,杜月寒便扬起头,喝干革囊里最后一滴酒液,继续说:“呐,你可得赔我一条腰带。其它都可以,独这个可不能糊弄过去。”
李一尘连声称是。
“别说一条,十条也是该赔的。好月寒,我真心知错了,原谅我吧。”
听着李一尘的致歉求和,杜月寒笑笑没说话,转身作势要寻个地方睡了,然后才于李一尘看不到的地方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红绳系着的青玉玉佩细细端详片刻。
是了,其它都可以,独这玉佩若无地方牵挂,被那人见了,也许还会奇怪,怪他把它弄丢了。
若是那般,连自己都会先怪罪自己的。
到第二日,他们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相视一笑,是旁人见了都会感慨友谊深厚的那种。
他们是聪明人,聪明人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打理好,包括感情。
一起吃,一起住,白天一起赶路一起玩,夜间一起看书一起入睡。朋友随着金钱的播散同步增长,到长安,便又是一年春天。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他们在这座偌大的繁华都城里徜徉、迷失。
约好了要一起留在城中直至放榜,这日,众人都去了牡丹园观赏,李一尘却没去,反而来找了杜月寒,拉他一起去曲江宴看看。
放榜名次从低到高,前三甲出来得最晚,所以李一尘还不知自己的名次如何。
曲江宴中文人墨客,才子佳人齐聚。
杜月寒都陪着他喧闹。
却没想到这人仅是转悠一圈就跑出门,飞身直上楼顶。
身边有几个惊呼的书生,杜月寒没来得及理会,也连忙运转轻功,飞上了楼顶。然后便见那人独立在飞檐最细最危险的一角之上。
风声烈烈,天高云淡。
吹鼓起的白衣裹着瘦削身体,飞舞的发带纠缠着纷乱的发丝,李一尘神情萧索,极目远眺,像要抽身飞走,化羽登仙了一样。
杜月寒知道他在忧虑些什么,却既不能劝慰也无法建议。口中发苦,最后只得上前拍拍他的肩,像无声的陪伴。
晚上,同客栈的学子们组了场分手饭。
客栈老板还好心的给多加了一道菜助兴,寓意前程似锦,吉星高照。
气氛自是热烈,大家欢聚一堂,做各自的道别。因为他们中,有的是要回老家,有的,是要去跟他日官场同僚提前认识认识。
独李一尘跟杜月寒。
他们俩,好像不属于这两种的任何一种。
就那么坐在人群中,却好像总是格格不入,就连彼此之间都总像是隔了一层一样。
有人敬酒,就喝一杯,无人前来,便默默吃菜。李一尘难得没有任何活跃气息,同样落第的人吃醉了酒跟杜月寒抱怨天地不公,考场黑暗,杜月寒点头附和,其实注意力都放到了身旁。
直至有个人开始调笑。
“回老家娶媳妇?要娶个温柔可心的尚且有所为,若娶个悍妇便这辈子都完咯!”
然后,便是哄堂大笑。
被说的那人满脸通红,讷讷不言,其他人见了更高兴,一杯一杯的劝酒,围成一堆。
“来一杯!”
“来一杯!”
“海量啊——”
李一尘只觉得烦躁。
冷哼一声,李一尘不屑一顾,自顾自喝酒。
“贤妻也罢,悍妇也罢,只要心意相通,便都是极好的事儿。更何况那妻子态度如何是多半取决于丈夫的。”
他这话刻意说得声音较大,针对性明显,那劝酒的人听了倒也明白是在说自己。
“哦?李兄怎会对这夫妻相处之道如此了解?莫不是家中已有贤妻,是以后顾无忧?哈哈,如此,倒是令人艳羡了。”
那人说完,四座又大笑起来。
李一尘难得没有与人分辩的意思,而是呵呵一笑,继续喝酒。
可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心中郁结,豪饮一口,李一尘把酒壶往桌上一掷,转脸对杜月寒道:“他们没见过,自然不懂,我跟你我俩可见过,那郑府夫人那般良善温驯,甚至能在人前自贬只为烘托自家丈夫。她的丈夫,那郑老爷难道就所为了吗?不但无作为,还凶恶得狠哩!只因日薄西山,无能为力,便转头对家人发泄愤恨。可见这是否有为,与女人没什么相关!”
“若我以后妻子对我凶悍,那也只有两个原因。”打了个酒嗝,李一尘伸出两根手指。“一,是我做错了;二,是我宠的。”
说罢,便坐在桌前,撑着头睡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这样的聚会在他的为官之路上还会有更多、更盛大,难道到那时,也还要继续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杜月寒垂眸看向身旁似乎睡着的李一尘,欲言又止,眼神是自己都未及觉察的温柔如水。
忽然,李一尘睁开了眼睛,杜月寒不避不躲,仍直直回望过去。语带淡淡笑意,面含隐隐愁绪。
“人人都在追名逐利、投机钻营,你却在这里说这些东西。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会后悔么?”
杜月寒缓缓道,见李一尘醉眼迷蒙地盯着他,也不在意。“你的名次一定很好,也许明日就出来了。你的前途一片光明,还有什么可忧心?夙愿即将达成,以后更需好好照顾自己,就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
“来!”偏开脸端起酒杯,杜月寒面向李一尘,郑重其事的模样。只是那美目含情,像会说话,偏偏出卖了主人些许。
“咱们喝一杯,我也提前祝贺你,前程似锦,吉星高照。”
说罢,先行仰头满饮。
李一尘此时却好像忽然清醒过来,盯着杜月寒那双装满心事的眼睛,又盯着那白皙的脖颈上滑动的咽喉。李一尘提起酒壶,没有喝,只是注视杜月寒,轻轻地问。
“孩子气?月寒,你最知我心。得遇你,是我此生之幸。你问我会否后悔,我只知道,我有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罢,对着壶嘴亦灌下一大口。
听完,杜月寒觉得舌尖发苦,心头尤甚。
只是还不待他有所反应,李一尘就高兴地站起身,一边顺走几坛酒,一边拉着杜月寒上楼。
“这里吵得很!咱们回咱们的房间喝!”
回到房间,李一尘转身关门,杜月寒则坐到桌前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几坛酒。
心头大乱。
索性丢了束缚痛快畅饮,杜月寒抱起一坛酒就咕咚咕咚地喝起来,那样的豪放,令李一尘亦吃惊。
“对对对!”李一尘拍手称快。“就是这样!好月寒,咱们今儿就来个不醉不休,吃醉了就睡,睡醒了又起来继续喝,让快乐永远持续下去又有何不可哇?来来来,我也来陪你喝个尽兴!”
于是,欲决战到天明。
却不想,今夜是那么长,像永远不会结束。
“你刚开始撒钱的时候我是真的嫌过你!我想,这哪儿来的富家子弟啊?到处撒币,有钱了不起?”
酒过三巡,杜月寒抱着酒坛道。
“后来知道了,觉得你狂放不羁,胸有丘壑,赤子心性。啊——我们真是度过了一段很荒唐,却又很好很好的日子。也许以后我都会常常想起。”杜月寒尽量轻松地说。“如今,都该结束了。梦醒,把它当酒一样喝掉。”
他语句间透出落寞,动作却干脆利索,即使面带熏红,李一尘看着他,也只当他跟自己一样是清醒的。
“那就不要醒。”
那呼之欲出的感觉又在作祟。抬手握住杜月寒手背,李一尘急道。“留在长安,咱们一起玩儿。我不需要你为我清醒,咱们一起醉倒街头也没关系。让这样的日子多多停留好么?反正,你也是为我而来的不是吗?”
“你!”
听得杜月寒眼眶瞬间通红,李一尘不知,那其实是气的。
“是,我的确是因为你的原因才来这里,要不是你,我才不来考这个什么试呢。”
却又蓦然泄了气,杜月寒挣出一只手抹抹自己的眼睛,本意是想将眼泪擦去,却不想越弄越乱、越擦越多,整个眼尾、脸颊,都蒙上了一层晶莹。
他们大概都醉得不轻。
“别擦了。乖,好月寒,我帮你。”李一尘喃喃自语,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上杜月寒的脸,动作比任何一次都放缓,目光比任何一次都认真,深沉得化不开了。
杜月寒亳不设防,也许酒精麻痹,也许情感压抑,他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个正在帮他擦泪的男人,心中再次乱做一团。
也许他该推开的,也许他该像之前那样玩笑般化解的,不论是什么,他都还没来得及做,便被李一尘突如其来的倾身而上,按住肩,吻上唇。
这世间,原来真有真爱存在。
到底是什么?说不清,只知道一碰上,就难舍难分。
正如此刻。
一瞬轻如羽毛的触碰,短暂停留后,李一尘放开杜月寒。
距离极近,气息交融,瞳孔中,有对方的脸。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杜月寒道。
“我知道。”李一尘再次抚上他的脸,盯着他双唇,又想吻下去。
“我只是想你留下来。”
吻,又落了下来。
只是这次愈凶猛激烈些,甚至被撬开了牙关,闯入进更深处。
杜月寒心口发酸。
很难过,却根本不知该如何缓解,进退不能,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都算不上合适。
没有给出回答,正如李一尘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聪明人守着默契,即便天生一对,人活一世,总被万事万物裹挟。
“哈……哈……”
艰难分开彼此,对视中,便又小心翼翼的继续触碰探索着,如两只兽,风雨中颤抖着一点点靠近。
被酒液打开身体时,杜月寒痛得又掉出眼泪。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狼狈,却不是身体上,而是来自于心中。
窗外明月高悬。
月光,能抚平一切伤痛吗。
一定是能的,因为明月夜夜出现,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亦能隔空对望,分享同一份心情。到那时,希望他们都已经改变。
变得更好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榻上,杜月寒偏头沉沉睡去,没理会一身粘腻不堪。
“放榜啦!”
“放榜啦!诶,李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去看看吧,恭喜你啊!恭喜!”
天明后,这些声音便会出现。只是这些,又与他有多少相干呢?
指尖微动,睡去前,还要挨着身旁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