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千户抱拳一送,同两名侍卫,客客气气,似扶似拖,带走司门郎中。
他知道主子威仪就在此间,挑个不近不远的地儿,半口气没歇,当场行刑!
外头立刻传来哀叫。
“嘶”——
姚闻善第一个倒抽冷气。
自家小妹刚才还是小白兔一只,就会嘤嘤嘤跟他认错,怎地突然转性,杀伐果决,手段如此凌厉,而他这个亲大哥,此前竟然一无所知!
而其他一应朝臣,则恍如大梦初醒,陡然想起半个月前——
宁国公主,可是连城防营都能调动的狠人!
不止城防营潘总兵听她调令,事后御史台多番弹劾,圣上和太子,非但半分责罚未降,甚至还大加赞赏,今日太子更是诏令见宁国公主如见他本人,大内隆宠,当世无双,恐怕也就章大人能勉强比肩!
公主无符调兵,那才叫闻所未闻,而今参议政事,杀个犯官,又算得了什么?
得罪不起,根本得罪不起!
众臣骨颤肉惊,终于是不敢小视,缄声待命。
院里哀叫声声,夹风雪吹至门外。
谢四心知姚令喜已经稳住局面,往门上懒懒一靠,瞥到章栽月手里一卷《疡科会粹》,悠哉建议:“时辰还早,章大人可先读会儿书,谢某略知疡科,或可为你释疑解惑。”
“说到解惑。”章栽月凤眼一亮,来了兴致:“我家朝闻被你扣去许久,未知何时归还?”
“朝闻什么的——”
谢四兴味大起,不再懒洋洋倚门,反而倾身前顾,挑眉含笑:“区区朝闻——”
他一字一垂眸,两张脸的距离,倏忽逼到极近,戏谑对视之余,语气像极了调戏良家:“章大人,您当真在意?”
目光交结,该死的默契乍起,章栽月一下从他脸上看出门道,立时奉上书卷。
哗啦啦,寒风卷过,书页翻涌,一枚象牙书签赫然出现,他手指第七行字,眼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求:“此处止血技法十分含糊,烦请谢少主细说。”
“……”
他还真敢问。谢四霎时语窒,恍惚有种明明占据主动,抓到对方辫子,可以痛打落水狗,却莫名吃瘪,施展不开的错觉。
此时堂内,伴随着忽高忽低的哀叫,平准令移步堂中:“启禀殿下,市易官有帖——九郡庶民听闻仓储被毁,皆固守存粮,不肯售卖和籴,恐怕无法就地筹措粮饷。”
“嗯。”姚令喜点头,“庶民自保而已,无可非难,切记叮嘱地方,莫强行征敛。”
“下官谨遵教诲。”
平准令退下,都水监大监紧跟着出奏:“殿下宽宏,是为百姓之福。
然则州县陆续上报——阳西九郡境内之枢要路桥,多遭火烧,难以通行。眼下寒冬,沿途河面结冻,漕运不济,下官已派人探查冰面是否可通行车马,倘若此法不通,下官愚见,怕是,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不止仓屯,竟连路桥都一并遭殃?”姚令喜听罢,如冷酒下肚,浑身凉透,顿知现在形势危急,已容不得妇人之仁,大监所言,实乃情势所逼,不无道理。
只是路桥不通,就算筹到粮秣,又如何转输?幕后黑手,是要困死西北吗?
“如此,只得另寻办法了。”她挨个点名:“仓部郎中、司农卿、水陆转运使、常平令何在?”
“臣在!”
“下官在!”
四位官员,应声出列,恭顺行礼,胸中,更兼惊心动魄。
公主先是处置司门郎中,现在一口气唤他们出来,还分毫不差,皆是掌管帝国大小仓储的事务官。
这下,不止他们四位,在场大小官员,无不汗颜震悚——宁国公主居然对朝政这般了然,随口就能点出主事之人,而他们方才,竟以为她沐猴而冠,生生将她看扁!
原来无知可笑之人,居然是自己?!
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撒泼打滚,非要不可的太子妃!门下侍中连臣子礼都不顾上,死死盯住姚令喜——威仪有度,理政有方,使得雷霆手段,也不缺菩萨心肠,人在病重尤势气势如虹,合该她是太子才对呀!
倘若跟随这样的人主,那末前途——
恍惚间,门下侍中眼前,浮现太子殿下俏艳艳依偎在姚令喜怀里——虽然辣眼睛,但是意味着前途无量的画面,默默咽了口唾沫。
干!这事儿完了立马干!必须把太子妃抢回去!他恶狠狠递一个眼神给詹事,两人隔空达成共识!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抖擞精神,待看她下一步布置。
而静候吩咐的几人,更是搜肠刮肚,把仓储种类存量、如何提调转输、所需人力物力、可能绕行之线路、多长时间能押送到位等等一应事宜,反复筹算,生怕被抓住错处,挨一顿廷杖。
“各位大人。”姚令喜语速极缓,声量极重,“我不需要你们援手河源军。”
“什么?!”
闻此怪论,在场何人坐得住?
几位紫袍立时站起——姚闻善更觉小妹终究是在胡闹,怕引旁人驳斥,他抢先发难——“河源军孤悬西北,危同累卵,殿下何出此言?!”
兵部琅尚书更是直言:“上次输粮,仅够四十日所用,拿下三镇后,范将军还拨出少许抚恤伤民,经我部核算,兵马粮草,最多还能坚持三日!倘不及时接续,恐怕军心涣散,后患无穷!”
“琅大人,稍安勿躁。”姚令喜也不劝他们落座,只道是“范将军出身秦国公府,累世功勋,军功卓著,他必能稳住局面,即便力有不逮,也只累损西北。”
“只损西北?!”尚书令瞠目大震,厉声打断:“殿下何以口出狂言,西北门户——”
“我担心的是,”姚令喜不予理睬,高声压过:“我所忧心,是阳西九郡的官民仓屯,一夕俱毁,可见幕后贼子熟知我帝国仓储大计,以我浅见,当务之急,是力保余下仓储,绝不允许再出任何纰漏,否则——”
“天爷!”
“老天爷!难不成——”
姚闻善登时面如死灰。
他乃户部尚书,职司所系,是天下人丁藉账土地钱粮。各地仓屯,虽分管各部,却无不经手户部,握于他一人之手!
今日之难,细究根底,户部绝难推卸疏忽失察——机要外泄之罪,而户部机密,又何止于西北!
倘若事端再起,倘若全境仓储沦陷,他也就死期将至了。
涔涔冷汗滑落,姚闻善凝视姚令喜,终于知道她为何说自己被盯上了。
而其余朝臣也一点就通,眼前困局,岂止西北?皇图疆域尽在贼人耽耽虎视之中,稍有差池,即是万劫不复,而他们竟无一丝察觉。
姚令喜见众人会意,亦不敢挨延,立下指令:“故而,各地大小仓储,需尽快调派人手,严防死守,绝不给贼人可乘之机,定要把灾殃,截停在西北一隅!”
“臣领旨!”
“下官领旨!”
“下官即刻照办!”
至此,众臣心悦诚服,该坐坐,该立立,个个屏息凝神,俨然政事堂议政风貌。
丹歌独立姚令喜身侧,朝臣们的反应,她瞧得清清楚楚。
这下知道小姐的厉害了吧。她不自觉晃动,身后的尾巴,也跟着摇甩上天,同时她惊讶地发现,对面的东宫詹事,晃得比她还厉害,那下巴昂得,胸脯挺得,与有荣焉的骄傲样,好像小姐是他家主子似的!
唔。东宫殿下是小姐表兄,你也不算外人。丹歌默默厘清关系,姑爷不在,就让你沾点小姐的光罢。
然则此刻的姚令喜,目光扫视一周,却遍寻不得谢四,以至于许久未再开口。
现在,是一个机会。
倘若四哥愿意,她能帮四哥拿回属于他的荣耀!
可是一旦入局,就只能胜,不可败。
她要赌一把,不止为四哥,更是因为形势已到存亡之际,朝臣机心不明,太子身边无人可用,唯有他,能挽狂澜于既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