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人。”
楚老爷子回看章栽月,没想到他逮着间隙,竟然翻起书在看,急得老爷子七窍冒烟,“章大人,章!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事已至此,”章栽月抬起头,干巴巴地笑:“也只好兵来将挡了。”
“亏您还笑得出来!我的章大人呐,平白无故的,梁晏他到底何故刺杀公主啊?难不成你们以为,平康坊大火,会是宁国公主放的?你们一个娶、一个杀的,到底都在筹谋些什么?”
“圣人云:非礼勿听。”章栽月合上书卷,慢腾腾站起,欠身拱手,“栽月只求老大人,照拂阿图,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置。”
“你要处置什么?”
楚老爷子抓紧他衣袖,“我可是听说,宁国公主在丧仪现场,先是遣散拥搡人潮,避免惨祸发生,后头又安抚吊丧朝臣,追念楠姑娘善行,就连安国寺为楠姑娘设道场放焰口,也都是因为宁国公主。
以公主之名,无符调动城防营,所担风险罪责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她可是提着脑袋在为楠姑娘、为你善后啊,如此有手段又良善的公主,我不信她会放火杀人!她图什么呀?
那夜您送楠姑娘过来,我一看她惨状,就心知有事。您对楠姑娘多年的情意,我不是不清楚,可您不能丧失理智,便是有冲天怨气,也绝不可伤及无辜!”
“祖父如是言论,孙儿就要忤逆您一回了!”楚卓弱弱地开口。
他虽不明所以,但梁晏是楠姑娘心腹,行事绝不会有差错!
此刻章栽月默然无语,楚卓怕极了他被说动,不给楠姑娘报仇,忙抢过楚老爷子的手杖,也往地上重重一顿——
“章大人神仙人物,他认定的事,岂会有错!便是那姓姚的贱人装模作样骗得了世人,章大人总不会看错!
再要说无辜,祖父可是忘了,平康坊大火,何止楠姑娘一人蒙难,三百多条人命,楠姑娘双亲,还有诸多幼童举子,难道他们就不无辜吗?”
“好!”楚老爷子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手插后腰,强撑着站直喘气,“好好好!便是宁国公主作恶,大人您也该收集人证罪证,上告朝廷,让罪行大白于天下,叫罪人伏诛,还死者清明,楠姑娘也可重见天日,如此滥用私刑,难道是君子所为,圣人所勉吗?!”
“圣人君子,难道就事事都对吗?章大人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姓姚的是皇后亲侄女儿,又逾制封为公主,还敢调兵!祖父您一世为官,居然相信公主犯法与庶民——”
“咳咳!咳!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眼看章栽月沉默,楚老爷子感觉兴许有听进去几句,倒是他的宝贝孙子,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半点不学好,顶撞得他一口老血憋在胸口,饶是踉跄着,他也抢过手杖,瞅准后脊——
“邦!”
“邦邦邦!”
“好你个小兔崽子,诽谤朝廷!不知死活!”
“邦!”
“颠倒是非!不识好歹!”
“我今天就打死你,免得你日后祸害全族!”
“邦!”
“楠姑娘蒙冤受难,世道不公,必有侠义之士替天行道!”楚卓挺直脊背挨揍,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嗷嗷叫唤——
“章大人若有大计,楚卓愿效犬马之力!”
“并无大计。”章栽月拦下楚老爷子,一脸平静,“老大人耿介忠直,栽月敬服。只是宣平侯府是姚国舅立府,瓜葛着皇后,也瓜葛着东宫。栽月引而不发,徐徐图之,非为发泄私愤,而是,担忧朝局动荡。”
“这!”
听得此言,楚老爷子愣在当场。
看来对于姚氏有罪一事,章大人是确信无疑了。
倘若太子母族坐罪遭诛,势力大减,那么接下来……
他内心震悚,太子失势,或许会重演二十年前八王夺嫡之乱,到时候皇子内争,朝臣分野,虚耗国力,万一邻国再生虎狼之心……
如此,就不得不慎之又慎。
“罢了!”
手杖落地,楚老爷子摆摆手,“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过,现如今,该怎么救治楠姑娘,需要老朽做些什么,还请章大人明示。”
“老大人什么都不用做,”章栽月卷起书册,负手身后,“最快明日,或许就会有结果了。”
“好!有您这句话,小老儿就先把心肝肠放回肚子里,静待明日!”
“那么梁晏呢?”楚卓反手去揉后背,五官扭曲地凑上前,“姓姚的贱人醒了,此事必然瞒不住,章大人可有趁这些日子,将他送走?”
“我会救他。”章栽月语气平淡,如同在说午间刚吃过什么一样,稀松平常,之后便大步往外。
然而快走到门口时,他又忽然停脚,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潮气:“阿图她,可曾问起我?”
闻言,楚老爷子和楚卓对视一眼,齐齐垂眉。
“是么。”章栽月紧了紧手里的书,淡淡一笑:“那她,可有说过什么?”
“有!”
楚卓疾步走到章栽月身旁,“楠姑娘说,如果能挨到开春,最后的日子,她想去太湖看看,尝尝肥鱼春笋,品品茶看看花,然后,”
埋下头,楚卓地声音滚在喉咙里:“然后她希望,能浮一只葫芦舟,独自去东海,叫我们,别等她。”
“傻阿图。”
章栽月仰头,香樟树冠的缝隙里,明明湛湛青天可见,却不经意飘下雪米,落在额间,转瞬融化。
“太湖哪有春。”他抹去水珠,轻声哝哝。
“嗯?”
寥寥数字,楚卓大惑不解。这几乎是楠姑娘的遗愿了,章大人不张罗成全,此言,究竟是何意?
“大人的意思,是养好身子要紧,别想些有的没的。”楚老爷子也走到门口,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小声叮嘱:
“同是女子,倘若宁国公主并非主谋加害,还请章大人高抬贵手。七七那日,我儿仲基亦在享堂,他亲眼所见,宁国公主温良和善,心中很是敬服。”
“唔。”
章栽月不置可否,落阶先行离去,须臾步出塔群树林。
雪舞漫天,冬日藏身云端,姚令喜捧举金液的样子,浮现于眼前。
那张脸轮廓清晰,五官寡淡,眼神直白,一览无余。
而她跪在佛母像前,结印祝祷,恰似沐猴而冠。
召之即来,略给颜色,便可予取予求。
她与其他女子,别无二致。
一样浅薄,一样愚蠢。
章栽月给出定论,闭目抬手,挥散姚令喜的脸。
“章大人!”
不远处,青袍壮汉奔命而来——
“章大人!总算找到您了!快走快走!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