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浚野自信道:“他愿意。”
姜樵道:“你问他了?”
萧浚野没问过,但就是觉得他会愿意。他扬声道:“阿窈,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回长安?”
他这么大大咧咧的,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袁窈笑了,没有回答他,心里却有些甜。这段时间以来,萧浚野对他的好姜家人都看在眼里。姜缈抬手捋了一下头发,轻声道:“窈儿,娘现在很幸福,也希望你能幸福。”
袁窈抬头看着母亲,心微微一动。他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没想到母亲已经想好了。姜缈温声道:“一辈子说长不长,你已经为身边的人做了很多了。娘希望往后的人生你能做喜欢的事,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袁窈心中一阵感动,哑声道:“谢谢娘。”
两人走到了山下,萧浚野想带他回长安,又怕朝廷容不下他,打算先回去探探口风。若是求不到恩典,自己就跟他在水月谷过一辈子。他道:“等我把兵带回去就来接你。以后咱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从前袁窈或是受父亲胁迫,或是为了家族,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如今劫难都过去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后的人生想为自己而活。袁窈看向了姜樵,认真道:“舅舅,我以后想跟他在一起。”
萧浚野露出了笑容,把手跟他握在了一起。姜樵还有点舍不得,道:“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让这个臭小子拐走了,我们怎么办?”
袁啸巴不得这鬼见愁快走,道:“山谷里的活儿我干,有事我出头,都交给我就行了。让我哥把哥夫带走,赶紧的吧!”
姜樵有些无可奈何,萧浚野一笑道:“舅舅放心,长安离这里不远,有事捎信,我们随时都能回来。”
长安城中,皇帝的寝殿里灯火昏暗。师不疑躺在明黄的幔帐中,竭力喘着气,就像个拉不动的风箱,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他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一双眼睛却凸出来,紧紧地盯着床前的人,沙哑道:“李颐,仗打得怎么样了?”
丞相道:“陛下放心,咱们的军队在武关大获全胜,狄彤昀逃到了南夷。咱们的人在南边活捉了狄彤昀,连孟昔一起押送到长安了。”
皇帝露出了一点笑容,随即又紧张起来,道:“袁驭恒呢,抓回来了没有?”
李颐有些为难,道:“袁驭恒老奸巨猾,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两个儿子袁斌和袁悬都死了。”
师不疑的目光黯淡下来,显得很失望,恨声道:“最该死的没死,留着他,春风吹又生……”
李颐躬身道:“臣等还在追查他的下落,一定把他缉拿回来。”
师不疑哑声道:“快,朕没多少时间了……”
他说着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呜呜的,嗬嗬的,有种喘不上来的急促感,让听的人都感到一阵窒息。他低着头,呕出了一大口血,淋淋漓漓的溅得到处都是。太医和宫女、太监慌忙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给他擦血,号脉,一群仓惶的影子像死亡悄然伸出的爪牙。
孔皇后在外头看着,神色越发阴沉。皇帝的情况越来越糟,再这么等下去,孔家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她深深看了幔帐中的身影一眼,悄然向外走去,这座靠山即将倾颓了,为了孔家的未来,她必须做些什么。
静王府中,师无咎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哐哐哐哐哐哐,急的像是来催命的。师无咎披衣坐了起来,向外望去,道:“大伴,怎么回事?”
太监赵峥穿上鞋出去,去前头看了片刻,快步回来道:“宫里来了一队人,孔玉屏带头,孔武也在,传旨让您进宫。”
皇帝病重,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就等他做错事。师无咎这几天听徐子章的话,称病闭门不出,谁来也不见,没想到宫里来了人。师无咎皱起了眉头,道:“有圣旨?”
赵峥忧虑道:“口谕,我看他们没安好心,就是拿圣旨来了也不能去啊!”
来的都是孔家的人,存了什么心已经昭然若揭了。师无咎沉默着坐回去,心里还有些惶然。老管家白叔在前头应付,只说王爷病得厉害,不能奉诏。
外头传来了孔武的嚷嚷声:“他有什么病,一年到头都没见他咳嗽过半声。陛下叫他入宫,他敢抗旨不遵?”
外头吵吵嚷嚷的,非要让他出去不可。师无咎心中焦躁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小厮来报:“王爷,徐先生来了,车在角门外。”
师无咎心中一轻,如同等来了救星,道:“快迎进来!”
徐子章身上披着黑呢子披风,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锦缎衣袍,快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带着二百个侍卫,悄然从角门鱼贯而入,迅速把院子守卫起来。
徐子章答应了要帮他,时刻关注着静王府的情况,得知孔家带人来传静王进宫,心知宫里那位多半是要不行了。孔家必然是要骗静王进宫,给他扣个逼宫谋反的帽子,直接把他斩了。到时候师家没了继承人,只能从旁支找个孩子,大权就真的落到孔家手里了。
师无咎心中感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道:“先生,你来救我了!”
徐子章的神色严峻,透着一股让人镇定的力量,道:“你在王府里待着,半步也别出去。有云骑尉在,就算他们硬闯也不怕。”
传闻中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书生,此时却可靠得如同一座坚实的山岳。有他陪着,师无咎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渐渐没那么慌了。此时约莫丑时,两人坐在房里,看着浓浓的夜色,有种一眼望不到头的不安。徐子章淡淡道:“赵公公,泡壶茶来吧,沏酽一点。”
这时候着急也没用,就看谁能熬得过谁了。赵峥在隔间烧起了水,茶香弥漫开来,透着一股让人平静的气息。外头闹哄哄的,管家已经关了门,不理外头的事了。孔家等了片刻,知道静王是不肯就范了。一名侍卫骑马赶过来,到跟前滚鞍下马,在孔玉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孔玉屏的脸色凝重起来,道:“皇帝不行了?”
孔武也听见了,急道:“那怎么办?”
皇帝一死,大位就真的落到静王手里去了,必须让他死在皇帝前头。火光烧得夜色缭乱,孔玉屏的心沉了下来,为了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他豁出去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的吩咐。孔玉屏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阴狠,挥手道:“静王蓄意谋反,我等奉命捉拿反贼,动手——”
外头传来一阵阵撞击声,大门被撞得不住摇晃。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赵峥焦虑起来,去院子里张望。片刻他回来道:“整个王府都被他们围起来了,这帮人疯了不成?”
静王拿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金刚菩提,垂着眼对外物不闻不问,只是轻轻拨弄珠串。母亲从前常常拿着这串菩提念经,出来建府时,怜妃把它送给了儿子,希望他能健康平安。静王竭力稳住心神,为了母亲也要活下去。
轰地一声,大门塌了下来。孔玉屏带着徒兵冲了进来,吼道:“给我搜,抓到了重重有赏!”
徐子章厉声道:“保护王爷!”
云骑尉拔刀冲了上去,跟对面砍杀起来。三十来个人护在静王的屋外,无论如何也不让敌人靠近半步。
厮杀声越来越激烈,师无咎的手微微颤抖,已经有些撑不下去了。徐子章出声道:“王爷,我陪着你。”
夜空中响起一道雷声,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空气中布满了清凉的雨气,又一队云骑尉赶过来,与王府中的人汇合在一起,渐渐调转了局势。厮杀声尚未停歇,刀剑上的血被雨水冲刷下来,渗进王府院子的泥土里。
厮杀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渐发白,一队人从宫里赶来,见了那血流成河的情形大为震惊,放声喊道:“陛下驾崩,遵奉陛下遗命,召静王入宫继位——”
师无咎站了起来,看着茫茫的雨幕,心中一阵恍惚。无数云骑尉浑身湿透,都松了一口气。吕得容赶来传旨,没想到却遇上了这等情形,登时喝道:“孔玉屏,你敢谋害亲王,简直无法无天。来人,给我把他及党羽拿下!”
宫中侍卫一拥而上,和云骑尉一起擒住了孔玉屏。七八柄钢刀架在孔玉屏的脖子上,把他压得跪在地上。孔武也被一脚踢翻在地,浑身沾满了泥水,恐惧地睁大了眼。
说好了富贵险中求,孔家生死荣辱在此一举,没想到还是赌输了。孔武慌得六神无主,竭力扭头看着身边的人,道:“二叔,怎么办啊?”
孔玉屏扬起嘴角,凄然冷笑,喃喃道:“天不佑我孔家,还能如何。”
吕得容已然道:“把人拿下,押送入宫!”
侍卫将孔家的人带了出去,院子里安静下来。吕得容来到静王面前,恭敬道:“王爷,咱家接您入宫。”
师无咎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轻声道:“入宫,干什么?”
吕得容已经把他当成了九五至尊,拿出了对待皇帝的恭敬,低下头轻轻道:“为陛下主持丧仪,继位为君。”
羽林卫的大队人马在外面等着,徐子章点了点头,示意他危险已经过去了,不必害怕。赵峥打起了伞,送他上了轿子。
方才的厮杀声还在耳边,师无咎的衣服上还染着潮湿的血腥气,这一晚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直上青云。他迈步上轿的时候还有些恍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宫女的儿子,有一天竟然也能继承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