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阵唏嘘,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想任用司马懿接替征南将军,你觉得怎么样?”
我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明亮的目光望着我:“果然你心里是不赞同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反问:“你早已想到我不会赞成?”
“为什么?”他追问,“因为他是父皇的人?”
我沉声道:“你心里这不是一清二楚么,还问我做什么?”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重又闭上眼睛,吩咐我“再揉一会”。我什么也没说,慢慢帮他重新开始按摩。
“父皇从青年时代便与司马懿交好,我是看在眼中的。即便父皇已经不在,他对我、对大魏的忠心仍是一般无二。再加上他擅长谋略、为人沉稳,让他坐镇宛城、统领荆州,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你看,你心里果然已经有了主意。”我轻声说。
“可是你却不赞同。”
我“嗯”了一声,并不否认。他停了片刻,问我:“那如果让你来推荐,你认为何人能够胜任?”
我想了想,道:“张郃不行么?他是三朝元老、沙场宿将,人望、资历、能力,哪个不在司马懿之上?”
“张郃……”他沉吟道,“可是蜀贼既然有意进犯,今后汉中、关中难免再有战事。张郃久在西北,不宜轻易调动。”
我沉默。我当然知道西北前线确实离不开张郃。可是这样下去,难道要等着司马懿接替曹真成为西部主帅,再度设计张郃吗?
“你是觉得司马懿哪里不行?”
他的追问让我觉得很难回答,思来想去,只得答道:“正因为司马将军城府太深、谋略太高,令我感到害怕。”
他哑然失笑:“你这是什么理由?”
我不紧不慢地为他放松筋骨,轻声说道:“你不知道,我也没跟你提起过。先帝回光返照时,不是单独召见了我么?”
“嗯,我还记得。”他冷冷淡淡地回答。
“我是先帝意识清醒时最后一个受到单独召见的人。就因为这,我差点被司马懿生吞活剥。他怀疑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刺激先帝的话,导致病情突然加重。实际上先帝不过是回光返照,才有体力和精力与我交谈,并非我说了什么。”
“就因为这个?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惧怕司马懿?”
“我怕的不是司马懿。”我的声音愈发轻微,“而是他内心对先帝的那份忠诚。无论他对陛下你如何忠心耿耿,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对先帝之心。”
曹叡闭着眼睛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不由自主地凝固了。我心里知道话说得有几分过头,弄不好会有反效果,便尝试着挽回。
“当然,无凭无据,你可以认为我只是凭空猜测、诽谤朝臣。我也不是存心挑拨你和司马懿之间的君臣关系,只是……”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我是信的。”他闭着眼睛说,“先帝英年早逝,若说有谁能够对司马懿的心情感同身受,恐怕只有你了……”
我无言以对。曹叡根本不知道,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走向,不需要太长时间,我就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感同身受”。那才是叫我最为恐惧的事。
“但朕如今是一国之君,不能单凭感情好恶来决定政事。你明白么?”
他骤然睁开双目,凝视着我。我愣了片刻,本能地回应道:“当然。本该如此。”
“尤其是经过了这次的汉中之战,仲达跟在朕身边,朕发现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军中宿将凋零,正是用人之际。仲达从太|祖皇帝起便效忠皇室,年龄、资历、威望,都是担任征南将军的不二人选。放眼朝中,的确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
“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
曹叡打断了我:“再说,让他离开京城、远离皇宫,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一愣。他笔直地盯着我。
“你刚才不也说了么?他对朕再怎么忠心,也不可能比得上他对先帝之心。先帝与伉俪情深的太后之间,可还有个亲生儿子呢!”
我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真正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股寒意顿时从后背蹿上头顶。是我低估了他吧?我以为他需要我的提醒,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他比我更清楚事情的真相,也比我想的更深、更远。他并不需要我杞人忧天。
是我从前并未真正了解他,还是帝王之位当真可以改变一个人,让从前那个内向柔弱的少年变成一个冷静强硬的王者?
看着他那张俊秀依旧的面容,我完全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