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昭尚且有耐心:“为何不战而降?”
“......”洛念安垂着眸,紧紧盯着地面,须臾,她道:“对不起。”
对面的赫连昭突然爆发:“你总是在说对不起,你不要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说了对不起,我的父母能回来吗?我的国家能回来吗?我们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落阳关失守这个国家就完蛋了!我父王封你为镇国大将军,你就是这样镇国的?!临阵脱逃,不战而降!你为什么要背叛这个国家?!为什么要背叛我?!我那么信任你......那么信任你......”说到最后,他抱头蹲地,似乎痛苦万分,他的声音染着哭腔,“他们说你受了酷刑,死了,我赶不回去,我......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以告诉我吗?你既然活着就告诉我吧......我一直坚信你有苦衷,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可是为什么呢?父王给了你十万大军,十万,就算是柳渊带兵,你不是一直都能打赢他吗?为什么不打?!为什么要当逃兵?!”
“......”洛念安吞咽一下,抿紧唇:“我......”
“十万?你确定?”
洛念安愣了愣,回眸看向易桉。他放下手臂,迈步走到洛念安身边。柳渊原本正以扇挡脸,见易桉过来,也跟着走了过来。
赫连昭蹲在地上,被他搞得愣住了,呆呆抬头看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易桉道:“我记得没有十万。”
赫连昭一下子站起身:“你怎么可能知道?!”
易桉看向柳渊:“应该是两万。”
洛念安闻言,瞳孔微不可察地放大,她猛地看向易桉。
赫连昭面上的震惊显而易见,他看见柳渊点头,厉声道:“怎么可能?!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
易桉接着道:“三百年前,上阳国镇国大将军在落阳关不战而降,为何不战而降?因为她手上只有两万军队,而敌国是十万大军压境,或许不止十万。”
柳渊适时道:“十五万。”
赫连昭咆哮道:“你胡说!我父王明明调了十万大军!”
易桉笑了一声,继续道:“镇国将军自上任以来为上阳国击退敌军的数次数不胜数,凡战,从无败绩,深得民心。你父王唯恐其功高盖主,而那时,刚好她培养出了你,他们觉得时机成熟,你能代替她担大任,于是想要设计让她战死在沙场。”他瞥了一眼赫连昭,见他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嗤笑一声,“怎么?不信?好啊,那我问你,她是不是只身一人前去落阳关?你父王当时说的是,将军先行,大军随后就到,那一次,一直跟随着她上阵杀敌的你没有去,而是退守在下一道防线。”
赫连昭面上的愤怒瞬间褪去,面露茫然。
“到落阳关的军队只有两万,而那两万本就是要陪着她送死的。”易桉继续道:“你怪她?不投降难道让两万人因为你那个愚蠢的君主白白送死?怪谁?要怪就怪你的君主自以为是的认为,就算落阳关失守,你也能将其收回。”
“你......你胡说!”
易桉没再开口,而是扔给了他一卷东西。
洛念安看到那卷东西的时候震惊直达顶峰,绣着那样花纹的卷轴只有——祗犹族密函。
赫连昭亦然,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去捡起来看。柳渊见状好心上去捡起来递给他。赫连昭一把抓过,展开,他面上的迷茫越来越深,到最后几乎站不住脚,往后一靠,碰倒了一排烛台。“你骗人!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你怎么可能会有这东西?!”他将手里的东西猛地一扔,密函滚落至洛念安脚边。她弯下腰,将其捡起,打开看了一眼。
是祗犹族的文字,上面内容大概就是易桉前面所说的缩减版。落款是赫连昭父亲的名字,还有王族印章。
易桉重新抱臂,道:“是真是假,你自辨得出。”
那字迹不是他父王,还能是谁。
“阿昭,”洛念安看着他的样子,于心不忍,她轻声道:“上阳国守不住的,就算没有这件事,我守住了落阳关,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苛政盛行,瘟疫蔓延,洪涝、干旱接踵而至,战争不断,百姓怨声载道,它早已油尽灯枯了。”
赫连昭撑着墙,沉默地,盯着洛念安看了许久,开口的声音极沉,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喉咙:“那你......那你为何还要回去,回去受刑,既然,既然是这样,你可以走啊,以你的本事,走啊,为什么还要回去......”
三百年前,洛念安先行进入落阳关,后面到了两万大军,而剩下的八万迟迟未到,不仅是人,还有粮草,催无数次,找无数个借口,就是不到。将士们吃不饱饭,关内百姓省吃凑粮,但战争尚不知持续多久,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从临近城池调取粮草,一个个也像受了谁的令一般,都说没有。眼看着敌军压境,安营扎寨,洛念安终于猜到真相,自那日起,她在城墙边坐了整整三日,三日日夜沉思,最终做出了投降的决定。
与柳渊打交道数年,她知道黎元国军队入城绝不会伤害百姓,她保下了两万将士的性命,也保全了关内百姓,却保不住这个国家。
安顿好一切,她又只身上马,日夜不休直达京城。她原本就是要进京请罪,上阳国君主见一计不成,便再施一计,借着此由头,赐她鞭刑。直到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周身血色翻涌,没了意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用抽打她的鞭子将其双手捆住,吊于城门之上,以此示警。她不记得吊了多久,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晕厥,几乎目不能视,但耳边是无尽的谩骂。血液顺着身体,从脚尖流下,直到干涸,枯竭,再也流不出鲜红的血液。
而当初行鞭刑的那条长鞭,就是如今的血光。
“很疼吧。”易桉的声音拉回了洛念安的思绪。
她微微一愣,看向易桉,他眼中似有无尽的哀伤,洛念安心下一颤。
柳渊忍不住愤愤道:“我都听说了,不是我说,你为上阳国做了那么多,又是培养储君又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到头来却被又打又骂。”
赫连昭闻言垂首,似乎不敢抬头,沉默不语。
洛念安摇头,温声道:“我受上阳国百姓恩惠,爱戴,替他们守家卫国,是我应该做的。可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对不起他们,他们罚我怪我,我都受得,是我应该受得,我从未怪过任何人。无需为此怜悯我,也无需替我抱不平。”
其实也怪过的。在疼痛蚀骨,污言逆耳时,她也怪过,怪人心凉薄,不值得。
但是后来有一日夜里,忽然来了几个人,冒着砍头的风险将她从城门上放了下来,和血光一起入了棺,抬去了一处风水宝地安葬入土。
那一刻她突然就不怪了。
只是从棺材里爬出来费了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