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那时起他就骗了她。小小年纪半死不活地,却也连句实话都没有。
见她气得不说话,宋俭一拉下袍,正色道:“镜水寺那次,是因为你只是个小姑娘,到处都是兵乱,为了点酒贸然跑下山,若碰上贼人还能活命?况且,我幼时确实碰了酒水便会起疹,也不算骗你,只不过——”
他眼风一扫:“在太医署倒是存心的。好意接你来看老泰山。你倒好,把我看了个光,还出言不逊,我自是要讨回一二。”
“谁把你看光了啊!”
崔妙璩气得声音高八度。
他一歪头:“你没有?我当时可正在疗伤。”
“又不是有意的!你那宋不行,传个话都传不明白,我怎知那病室里是你啊!”
她眼珠子直转,“谁稀罕看你似的。”
“成。你不稀罕。现下两清了,可以歇了吗?”他问,“明日一早还需去宫里谢恩。”
对哦!
她险些忘记这回事。她已经与这个人成亲了。
既已结为夫妻,当行夫妻之礼。
崔妙璩忽而紧张起来。
前世她与萧帙的初夜,比起紧张,更多却是悲哀与愤懑。恨自己有心无力、为人鱼肉。恨穿越而来的这个时代,女人,和普通人,不过命如草芥。云端之人随手甩下一滴水,于他们便是一场洪灾,拼死挣扎也未必能活下来。
她花了许多时日,才说服自己顺应时代。
削除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血肉皮骨,就能假装自己活得不错。
却未曾想,最终连付躯壳都留不住。受尽折辱而死。
眼见宋俭起身靠近,她脑海中却倏忽掠过梦中前世的场景。她被那满头辫子的西羌人困于椒花殿的床卧深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帙登基后,未能得偿所愿,封她为后,愠怒之下遂命人重修她住的椒花殿。以于阗所出,洁白如玉、入土不烂的芸辉香草,并花椒粉末糊墙,整座宫殿不熏则香,不漆则粉。
直至被钉死于棺椁中,那色泽与气味,亦如附骨之疽,缠绕她不放。
重生至今,她再没穿过粉色衣裳。也碰不得一星花椒。
宋俭已坐于床榻边。春见铺得软厚的床褥,被他压下深深的痕迹。
她无端瑟缩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叫他看在眼中。
男人冷笑:“你果是厌憎于我。”
说着起身离开。走到几步之外,逆着昏昏喜烛之光,冷然看向她。
“我知道这桩婚事,你心不甘情不愿,可眼下断没有反悔可能。”他说,“无论你心里有谁,此后都需认命。”
又是认命——
她再活一次,不就是为着不用认命么!
……
情势忽而急转直下。
崔妙璩没料到这看似冷傲,带伤都能奔袭千里一声不吭的男人内心竟这般脆弱。她不过一个轻微动作,甚至不曾言语,就令他遽然变脸,言辞激烈。
简直摸不着头脑。
因而也未曾留意,他话语中那句,你心里有谁。
莫名其妙就生气了。
那这洞房还洞是不洞?
不洞最好。
免得又勾起她的心理阴影。
只是这个家伙,阴阳怪气地,若非看在新婚头一夜,吵得急赤白脸,甚至于分房而居,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她非得跟他好好掰扯一通不可。
思及此,她看着一脸负气的男人:“那还歇息么?”
宋俭许是没料到自己一通组合拳,对方并不接招,脸颊边的疤纹都有些发皱。他走到一侧的边榻旁,硬邦邦道:“你那床太软,我睡不惯。”
就势往榻上一躺,却因个子太高,长腿只能微微曲着。
摆明了同室异枕。
崔妙璩看着他:“你没脱靴。”
……
一室安静,只闻风摇烛动,红罗昏昏。
须臾。
男人坐起来,一边一只,除去脚上的靴子,就地一扔。
复又躺下。
“还需沐浴。”
就算不与她睡一张床,总是一身的酒味,实在冲鼻子。
崔妙璩难以想象自己要一整夜都伴随这个味道入眠。
偏他又不够自觉,不得已一再提醒。
心知行伍之人随意惯了。常年东征西讨,哪顾得上什么沐浴脱靴。南越潮湿瘴气的密林、漠北吞风饮雪的戈壁,情势所逼,尸首堆里都能对付睡一觉。
不把敌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方能年纪轻轻,建功立业。
前世种种,不过耳畔一段奇闻;如今真正看过他那满背的伤痕,与那道伴他走过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腐烂旧伤,崔妙璩默默。
沙场上生活习惯不好不打紧,而今进了闺房,就是另外一说。
她抬头,勇敢与已然压抑怒火的宋俭直视。
宋俭盯着她看了半日,终是开口:“不行。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