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少主的高高在上,是拿高台子架起来的。
“夏云岭?”
宿家长老中为首的也开了口,声如洪钟,滚滚而来,一开口口吻便不容置疑:“此人根本不曾来过宿府。我宿家大阵笼罩全府,无论何人皆从三十二个门口中进出,何人何时入内何时出外,均有影像可查,不会错漏。”
何知晓闻言肃然,他后退两步,拱手行礼:“宿长老,各家护府大阵,乃立身之本,不容窥探。但夏云岭为晚辈奔波劳碌颇多,如今不明而死,晚辈总要追查明白,方能给自己和手下众人一个交代。请恕晚辈冒昧,不知可否厚颜一求这一个时辰以来出入宿府的晶石影像,也好叫晚辈明白该如何追查。待事罢之后,晚辈定然亲自上门赔罪!”
宿饮月忍不住喃喃道:“你们何家…是真的爱赔罪啊!”
何知晓这次没有怀疑长老所言。
不仅仅是宿何两家阵法设计相若,大差不差,更因为那位长老宿平梁,是宿府长老中首座,化神后期修为,仅次宿朝鸣,与何知晓亲爹齐平。
原本一次小辈来访,惊扰不到宿家的首座长老。
然而多事之秋,中洲盛会在即,儒门圣人刚刚遇刺,何知晓就带着方易居上门,自家大小姐又是那个狗脾气,说不见人就真不见人,宿岁寒年纪太轻,未必沉得住气,一层层通传上去传到宿平梁耳朵里后,他还是决定亲身来压一压阵。
宿平梁凝眉思索一瞬:“可以。”
他正欲吩咐,忽地顿住,眉头略挑,外头横插进来一道冷然男声:“不必。”
“夏云岭是我杀的。”
话音未落地,顾盏已走进厅中,衣玄如夜,人则比寒夜星辰更光华凛然。
何知晓眼瞳微缩:“顾盏?!”
宿饮月没忍住,哟了出来:“看起来大家,对我未婚夫很关注啊。”
何知晓能当何家少主,心机手段,绝非凡俗,不是何三之类所能比拟的。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乍然一见顾盏,表现得也并不失态。
但他是如何认得出顾盏的?
其实假如以何家少主应有的心机来衡量,何知晓早就失态了。
后头的萧凤辞启唇一笑:“有些日子未见了,知晓。”
说罢,她向宿饮月从容戏谑:“许是阿月仙姿绮貌,知晓以容貌认人,方才认定顾公子是顾公子,与阿月天生一对的未婚夫妻吧。”
这话说得,如果不是宿饮月知道原主找的歪瓜裂枣有多歪瓜裂枣,拿头想都知道必然少不了萧凤辞帮忙,他自己都险些要信了。
“顾公子。”
修仙界有那么多称呼,不乏比这个更适合顾盏的。实话实说,何知晓起先是真不知道顾盏境况,顾家遗孤仿佛汇入海洋的一滴水,不声不响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叫修行界明里暗里的势力无从探知他身在何方,人是何样。
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直至顾盏骤然出现在南洲,世家这才快马加鞭,调动枝叶般茂密植入世界各地的人手,初步的信息被呈现在何知晓桌案上。
他得假装不知道。
何知晓假意理了理衣袖,很快借着这个动作收拾好情绪,正声道:“论起来,纵有主从之分,云岭也算顾公子叔伯一辈。人命事大,何况云岭为我何家效命已久——”
然后呢?
顾盏孤身一人,不像宿家家大业大,子弟人多,因此顾忌也甚多。
夏云岭死了,叫他偿财,还是偿命?
偿命看样子顾盏也不会愿意,何知晓眼角余光窥见自己带来的两名何家长老身体紧绷,心下一沉,明白这两位长老也看不清顾盏底细。
偿财——何知晓缺的是钱吗?他缺的是面子!
“有意思。”萧凤辞意有所指地柔声道:“知晓既清楚夏云岭从前蒙受顾家知遇提拔之恩,不然…看知晓模样,我倒要以为顾家家主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勾结魔族了。”
何知晓:“……”
这一个两个的!他今天是不是命犯女人,宿饮月也就罢了,连萧家这个女人都不肯跟他善罢甘休!
一群人,机锋打了半天,要打不打的,宿饮月听了头疼,刚进来的顾盏看样子倒是想动手,但宿饮月看见厅外夜牡丹,心中微动,向顾盏递了个眼神,顾盏不语,接着他向宿平梁诚心求教:“我能把何知晓丢出去吗?”
按道理,按身份地位,是不能的。
宿家少主的位置迄今没有个准信,何知晓身份只会比宿饮月更高,奈何宿大小姐豁得出去,横行霸道,何知晓大多时候只能捏着鼻子忍她。
“大小姐。”
宿平梁叹道,他神色又和方才的宿朝鸣一样了,那是长辈看着自己心爱得意晚辈的无奈与纵容:“每家的少主,在确立之时,都会从家主那边接过属于自己的少主信物,能用来镇压大阵。信物模样形式取决于历任家主的作风。”
比如何知晓的信物是一方印章,萧凤辞信物则是凤凰佩。
“而您的信物,家主在您出生时已经给您了。”
宿饮月怔然抬手,触到鬓边金簪:“月影簪?”
盏中饮月,宿饮月名字脱胎于杯中幻影,于是在他名字定下之后,出生之前,宿朝鸣就以一条顶级矿脉为酬劳,寻到剑门圣人精于铸器的师弟,托他为自己即将出生的爱女打造一件伴生宝物,能伴随宿饮月一生,从他踏上修行用到登顶得道。
最终,无数稀世矿物佐以无双技艺,打造出一支金簪,簪身尖削如剑,簪头形如半月,铺开月中楼阁,伴有流云,簪名月影。
这三部分均可拆卸,簪身是道剑符,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杀完人后飞遁,不能不夸一句思虑周全;楼阁是洞府,亦可作困阵;流云功能和楼阁相似,效果却不同,作为飞行法器,比楼阁更快,比剑符舒适,作为阵法,则有迷踪之效。
同样的信物,顾盏也有一件。
横秋剑。
同样来源于盏中饮月的约定: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可惜这把剑自从顾府湮灭后,未曾现过世,不知如今流落何方,在谁手上。
宿饮月指尖触感冰凉,只觉得这支月影簪很像宿大小姐的人生,稀世贵重。
不明不白占据了这样的人生,他应该感到愧怍。
真奇怪,在宿朝鸣和宿平梁眼里,仿佛宿大小姐的人生是割裂的,只分为出生时和现在,凭空蒸发了中间胡作非为的百年时光。
宿饮月抽出金簪,长发倾泻,泼墨般淋漓,咔哒一下,他手中仅余尖锐如剑的簪身,果不其然,上面有一连串复杂铭文,当是宿朝鸣的手笔。
其余面的簪身则平滑如镜,顾盏看见宿大小姐的倒影在笑,年轻气盛,自然很美,可宿饮月哪怕在笑,哪怕荣华满身,也像藏于渺渺烟雾背后:“那好,首座长老,拜托您帮我把何知晓丢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