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剑锋时,宿饮月余光瞥见剑上铭文:
犀渠。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那是剑门首徒,圣人亲传的佩剑,当然在铸造之初便被寄予厚望,希望这把剑的主人能在剑道登顶,不堕剑门魁首风光,也希望剑主心性赤诚,光明磊落。
好像在某日下午,原来的宿大小姐把玩袖里玲珑,一把与犀渠剑同列神兵榜的佩剑时,曾听谁说过一耳朵,说犀渠剑特异,便在于剑门的圣人亲自斩杀了那头赫赫有名的异兽犀渠,取其角作为锻材之一为谢积光铸剑。
大概在铸剑之时,刻下铭文之时,圣人也不曾想到最令他得意的大弟子会叛出剑门,创立阴阳两界,专干暗地里取人性命的活,从此在与光明磊落相反的道路上狂奔不止。
犀渠剑寒刃光耀,不知沾过多少大人物的血与风起云涌,才能洗出来这明湛剑锋。而犀渠剑从前被寄予厚望的主人好似有些惭愧,坦诚地和宿饮月道:“宿大小姐自然不会拖欠灵石,全额交付。算起来是阴阳两界欠宿大小姐一条人命。”
谢积光倒也十分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假若昨夜不是宿饮月亲身前去,那杀手一定会死。
“这个不用算。”宿饮月一摆手,没有纠缠:“既然已经全部付清,还被谢界主找上门来,想必阴阳两界是没有多少回头客的了。”
否则下一单就要被找上门来被剑架脖子一次,谁受得了啊!
谢积光不恼他话中机锋,只幽幽叹道:“通常也不这样。谁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随即,谢积光话锋一转,寻常闲谈般,带些微率性笑意:“要不然鼎盛如顾家,怎么会那么巧,专挑中洲盛会出事呢?
谢积光从前是剑门最出色的天才,现下是修行界最出名的杀手。
真正的杀手,通常藏杀意于幽微之间。
威胁也是。
宿饮月听懂了,所以他面色一瞬冰寒,仿佛听不懂般,径直问道:“谢界主的意思是,你在我与阿爹谈顾家旧事时就已经在了我院子里,还是想夸耀你自己敛息之术了得,连阿爹亦发现不了,整个宿家加起来更奈何你不得?”
谢积光大概是想不到他会将话挑得如此明白,如此直接的。
明明头一回见的宿大小姐人似冷玉,心有玲珑,并不像传言那样骄纵。
他怔愣一下:“差不多是的。”
而宿饮月烦透了。
他来这个世界不过一天,所知道的不过宿饮月和顾盏两个名字,然而南洲四家、中洲四门,阴阳两界…这些站在世界顶端呼风唤雨,通天彻地的大势力,还不满足于仅仅呼风唤雨、通天彻地,若要追溯过去,个个隐藏在一团迷雾里,好似个个都有了不得的苦衷图谋与野望似的。
顾盏、谢积光、萧凤辞、何三、宿朝鸣、何知晓……这些他直接或者间接说过话的人,加起来说的话虽多,却压根没几句明白话,仿佛不多长几个心眼、不云里雾里,就不能说话一样。
宿饮月不喜欢这样。
他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谢积光剑锋早已被他推开,因此宿饮月旋身,衣袖雪花般随之旋开,剑鸣短促地一响,随即被屋中隔绝声音的阵法掩下,瀚海长风骤然出鞘!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谢界主。”
这回是瀚海长风架着谢积光,宿饮月持剑,她应当不像从前的宿大小姐,不习惯动怒,谢积光想,所以一动怒容色便极盛,那隐藏于烟雾背后的清淡美人像终于碎裂,露出生动面目:
“你非要等到阿爹走后再出声,说明你也没有胜算,不想惊动他。也对,倘若谢界主完好如初,便不必潜入小院,与我废话许久。”
宿大小姐冷静地指出来:“之所以我要说得这样露骨,是因为我不想与你虚与委蛇了,我真讨厌你们这群不能好好说话的人。”
谢积光竟大笑起来。
那一刻,他好像完全忘却自己重伤在身,忘却刚刚那句暗藏玄机杀意的话语,忘却宿大小姐的小院侍女进进出出,也不是全然安全。
那合该是剑门数百年间最耀目的天才,圣人亲自为其取锻材铸剑的骄子才该有的笑容,如此神采飞扬,毫无阴霾。
“宿大小姐,你说得对,我也讨厌有话不能好好说的人。”他笑完,真诚地向宿饮月道歉:“所以实在对不住。”
“……”
轮到宿饮月怔住,他怔了片刻,收回剑:“不,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以谢积光的修为,无伦如何伤重,能在照面之时任由他推开剑锋,就知道谢积光心中未存杀意。
从这点上,谢积光对他其实不差。
也不能要求一个做性命生意的杀手组织首领更多了。
只是谢积光恰好撞在他心烦意乱,对这个新世界全无好感的关口上:“我不是在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