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五十七分的时候,医生走出来宣布了钱尚珍的死亡。
几个女人便悲戚地哭起来。何湫扶着赵蓉,心里却并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钱尚珍的脑病跟候鸟似的,去了又回,每次都说撑不住了,却又回回得了阎王爷的慈悲。何湫已经习惯次次慌里慌张地来,又最终只是松出一口气,再带着一点不足为人道的失落铩羽而归。
当医生宣布钱尚珍死亡的时候,何湫竟生出一种终尘埃落定的松快来。
何湫的大舅妈不同意将丧事放在他们家办,于是半夜又将钱尚珍拉回赵家老屋放着。何湫一个小辈,帮不上什么忙。索性把一众亲戚的风凉话扔在脑后,丢下一句“我明天回老屋”就离开了。
停车场里相比来时多了很多空位,何湫没给丁堰打电话,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丁堰的车。
驾驶位的窗子摇了些下来,丁堰就这么靠着椅背睡着了。
何湫弯下腰,从那道五六厘米的缝隙里望进去。丁堰睡着的时候很安静,环着手,微微侧点身子。
何湫心底一片软和,看得饶有兴趣。丁堰身形很高,肩背宽阔,又老爱穿深色衣服、戴鸭舌帽,瞧着气势很唬人。
但这时候何湫才发现,这人睡着了还挺乖。眉头舒展开了,也还有几条细细的纹路。
“嗯…何湫?”丁堰睡得并不熟,听见动静就醒了。他赶紧把车解锁,“快上车。”
上车之后,丁堰关切地望过来,何湫冲他笑笑,但面容里都是疲惫,“丁堰,我婆婆走了。”
丁堰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过去抱住了何湫。
何湫也抱住他,把脸搁在他颈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感觉自己从医院酸腐的消毒水味道中活过来。
丁堰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下,他侧过头贴在何湫耳边上轻声说:“等会儿回去洗个热水澡,好生睡一觉,明早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嗯?”
何湫点点头,但仍是埋在他怀里。
过了一会儿,丁堰感觉到肩侧洇染开一片潮湿。何湫哭了。
丁堰由着她哭,一下下摸着何湫的后脑勺,又长久地去吻她的额头。
“我和钱尚珍感情并不好,她总偏心,不喜欢我,连给我的压岁钱都比别人少些…”
“我知道。”丁堰说。
“我以为我都不在乎了…”何湫终于哭出了声来,“妈的可真没出息啊…”
“之前何先宏都那样了,他都出轨了…从家里搬走的时候我也还是会难过…”
“人为什么总为不值得的人流泪呢?”车停在小区楼底下,哭够了的何湫偏过脑袋问丁堰。
丁堰没回她,下了车之后绕到副驾给她开门。
何湫抿了抿嘴,执着地望着他,要他就她心血来潮的无理问题寻个答案。
丁堰两手撑在座椅的边缘,低下头,在她哭肿的右眼上落下了一个吻,“别人不知道。你的话,大概是因为每回哭的时候总有人在你边上吧。”
“丁堰你真的是…很不会讲话。”
“受着吧。”丁堰拍拍她脑袋。
太晚了,何湫哭得头昏,晕乎乎地就跟着丁堰回他家了。
直到坐到丁堰床上了,何湫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堰哥,你要今天办我啊?不合适吧,我婆婆一个多小时前才去世呢…”
丁堰正在给她拿洗漱用品,闻言愣在原地。反映了好一会儿才蓦地笑出声来,“还贫呢,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了?”
何湫就不好意思地皱着鼻子笑,丁堰笑够了才跟她说:“你的洗漱用品都在卫生间放着呢。浴巾是给你新买的,洗过了。”
何湫虽然没跟他一起住,但在丁堰这儿也有一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外穿的衣物却是没有的。
“T恤换一件吧,你身上那件都给你哭得皱巴了,”丁堰在衣柜里面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件码数比较小的黑色T恤,“这件我穿着比较修身,你凑合凑合吧。”
丁堰的被子是何湫喜欢的棉被,盖在身上很有分量。早上丁堰叫她起床的时候,她把整个人都塞进了被子里面,只露出睡得红扑扑的半张脸。
从区上到赵家老屋并不算远,然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却也消解了心中的沉重。何湫知道这自然是不妥当的,却也无能为力。
几年间,老屋那一片便荒芜了。
不止是赵家,丁家也是一样的。
“拆迁的时候也很是闹过一阵,”
“我爸那一辈的户口全迁出去了,一到拆迁分房子的时候就又都回来了…”丁堰有些嘲弄地笑笑。
政府要占地拆迁,于是这一带的人们便阔绰起来了。镇上的安置小区是新建的,周边有大型的农贸市场,几家电影院里也上映着时髦的片子,总是热闹。
这些人手上大多空出一套安置房或铺子用来出租,余出的赔款便做些小本的生意买卖。手里宽裕起来,便敢放开手脚花销了,各个安置小区里面的麻将机便日夜不停地哗哗响。
说是因为要修五环才拆迁的,结果拆迁过了好几年也不见动静。自然地,乡间的房屋和田地便都被荒弃了,枯黄的杂草剌剌地长了半人高。
一派荒凉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