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东西拿来吧。”
————————————————
沈瑜现在有些尴尬。
他之前想过很多次与穆渊重逢的场景,比如什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戏码,或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桥段。但考虑到两人斗鸡一般对上会显得他很没气度,最终思考的结果是“无视”——要当做不认识这人一样,淡笑着从他身边飘过,体现他的大度得体、不斤斤计较,同穆渊白眼狼行径一比,高下立见。
在看见穆渊那张脸的后面几秒,“他怎么在这儿”、“怎么是他”、“他什么时候偷练的武功”这几个问题在沈瑜脑海里打了一架,最终另一个难题抛到了他跟前。
——要不要打招呼呢?
现在他的心态倒是挺大度的,奈何形象不太得体——满身尘泥,血和灰混在一处,在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看不出颜色,脑袋破了,手指还断了一根;穆渊则风光霁月,芝兰玉树,持剑长身玉立。两厢对比,一个词突兀地冒进他的脑海里:
云泥之别。
沈瑜基本不妄自菲薄,他对自己的判断来源于清晰的自我认识,所以下一秒他就把这个词甩出了脑海。
其实自己洗干净也是一条清爽帅小伙。以前是以前,现在穆渊也救了他,虽然不知道他是否情愿,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上他得好好谢谢他。
这样想着,他决定要不计前嫌地主动跟他打个招呼,当做重逢后一笑泯恩仇的礼貌问候。孰料穆渊淡淡扫他一眼,像没看到他似的,轻飘飘地将目光移开,看向了一旁岩壁坍缩后露出的岩洞。
……好吧,他不情愿。
鉴于穆渊把沈瑜幻想中自己该做的事抢先做了一遍,他暂时没有排练过其他场景,只能不尴不尬地收回手,穆渊转身走了,沈瑜看着他晃动的发尾,致命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穆渊仔细查看了岩洞,绝了要追出去的心思,脚步一顿,回头看见沈瑜坐在乱石上,捂着伤手一言不发,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乱糟糟的发顶,上边还沾着没拂走的泥沙,随着头发轻轻颤动。
他眸光微动,烦躁地眯了眯眼。
沈瑜纯粹疼得不想说话。
肾上腺素的作用一过,手指和脑门的伤处后知后觉地发热,鼓胀的痛感一圈一圈地缠上他的脑神经,折磨得他冷汗直流。
喵的,倒霉熊应该让他演两集。
正吸着凉气,一道阴影挡住他面前的光线。他抬起头,穆渊冷着一张脸蹲下,捉起他肿得像胡萝卜的手。
“疼疼疼疼疼……”
沈瑜的眼泪一下子飙了出来,条件反射地想把手抽回,奈何眼前人力气极大,让他屡次尝试无果,拉扯得伤处更疼了。
断指处的钝痛磨的他龇牙咧嘴: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穆渊埋头动作,只听沈瑜从嗓子眼里颤巍巍挤出一句:
“大爷的,你……这个毒妇!”
手上动作微顿,穆渊不带情绪地抬头看他一眼,旋即继续他的工作,只是手上力度更重了些。沈瑜知道这人在用灵力为他正骨,但笃定这厮绝壁带着个人情绪,后悔一时嘴快,同时心里涌上一阵心酸。
虎落平阳被犬欺,拔毛凤凰不如鸡。
穆渊以前弱鸡成什么样——病秧子一个,连沈大少这样的也可以一个打他三个;现在好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偏他来时不逢春——
“江怀瑾他们呢?”
“穆公子!”
少女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沈瑜的话。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洞开的穹顶上跳了下来,像只藕色的小雀儿,蜻蜓点水般踩过嶙峋参差的乱石,站至两人跟前,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诶,还有其他人?这个乞丐是谁?
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乌发松松,雾鬓风鬟,有双猫儿似的圆圆杏眼,顾盼间流露出几分娇憨。
她在打量他,沈瑜的目光也暗戳戳地在她和穆渊两人间流转,有种贼兮兮的八卦感。
“我来吧。”
看沈瑜这样子,显然需要帮助。而穆渊的手法略显生疏,楚南霜很顺利地接替了他的工作,结束了穆渊一点也不人道的“人道主义帮助”。
沈瑜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眼前的小姑娘显然更为专业,没一会儿就把他的断骨接上了,一副丹药下去,肿块立竿见影地消了下去,连额角的伤处都不流血了。沈瑜动了动指节,微惊:
这……便好了?神医啊!
小姑娘埋头把地上摆着的药瓶一一收回储物囊,抬头便撞上沈瑜略显炙热的目光,她满头雾水,试探道:“这位公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谢谢神医。”
楚南霜闹了个大红脸,如果大师兄那混蛋玩意儿听见这话,事后绝对会嗤笑着把她过往的“丰功伟绩”如数家珍地列出来,以后每次两人阴阳怪气,这句“神医”将会被拉出来反复鞭尸——不过,还没人这样叫过她诶!
其实如若沈瑜知道他吃的丹药是什么,就不会如此乐观开朗了——有市无价的生骨丹,这位大小姐当豆子似的给他灌。
对沈瑜的好感度瞬间哗哗哗涨了不少,她用食指挠了挠下巴,嘴上说着“客气”,心里实则乐开了花。
穆渊揪起地上的人皮,楚南霜凑过去:“穆公子,那妖物逃了么?”
穆渊点头,淡淡道:“它比我强,我拦不住它。”
楚南霜刚想说“让师兄那家伙来抓好了”,突然想起他俩是怎样和大师兄失散的,心虚地摆弄起手腕上的珠链。
穆渊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人皮在手上滴溜溜淌着血,他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扫了眼沈瑜,催促的意味很明显。
沈瑜冷不丁地抬头,发现穆渊这厮貌似在瞪他,当即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楚南霜有点扛不住了——这俩怎么了,吃火药了吗?她刚刚下来便觉得气氛微妙得出奇——这些天相处下来,穆渊给人的印象就像个完美的假人,明明接人待物都礼数周全,偏就给人感觉没什么生气,现在好了,有点太有生气了。
她看向沈瑜,打着圆场:“你便是沈公子吧,我听怀瑾哥提起过你。我叫楚南霜。”
沈瑜点头,两人算正式认识了。小姑娘夸张地松了一口气:“收到你的传音,他差点没急死,但被伥鬼给拦住了,抽不开身。我们三人从永安动身,不敢耽搁,直接来了山上,也多亏你的提醒,师兄很快就找到这边了——幸好你没事……”
其实沈瑜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事,楚南霜瞥见他额角凝固的血迹,声音越来越小,一个问题闯入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那是被妖怪打的,还是被石头砸的?
越想越心虚,她掏出一方素帕,小声道:“擦擦吧。抱歉啊,我看那妖女往这边跑了,一时心急,就用了个土皇钉……”
沈瑜没懂她在抱歉什么,两人鸡同鸭讲也貌似聊得愉快。余光看见穆渊面不改色地将人皮叠了几叠,像折衣服一样妥善整理,头皮上的黑洞与沈瑜一瞬对视,让他san值狂掉。
“咱先上去吧,这里不太安全。”
沈瑜往上望了望:十几米高的穹顶,当真是高估了他这个伤患。跳下来简单,上去估计得找个人扛他了。
穆渊把人皮给了楚南霜,她接过收进了储物袋里。他转身,对上了沈瑜便秘一般的表情。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显然无法胜任这项工作,况且大小姐下意识忘了这里还有个不会飞的麻瓜,轻松几步像鹿儿般跃上了更高的地方。身后两人却仍在僵持。
如果沈瑜没记错,穆渊的手刚还碰过人皮,此时指甲里尚留血痕;而沈瑜灰头土脸,满身脏污,穆渊明显不想挨到他。两人皆是不情不愿,像被封建联姻强行绑在一起的一对怨侣,相看两厌。
“别磨唧了,快吧。”
沈瑜伸手,作势要搭在他的肩上,穆渊下意识躲了躲,先一步扯住他背后的衣物,似乎打算以这样一个让沈瑜毫无尊严的方式拎着他上去——这样做的结果是,穆渊手上的血蹭到了沈瑜身上,沈瑜直接爆炸:
“你干什么!”
“怎么了?”
楚南霜被这一嗓子吼了回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见这两人这么短的时间又开始剑拔弩张,当即一个头两个大:
完了,往日都是她和大师兄耍脾气,其他人当和事佬,今天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啊啊啊!
穆渊表情依旧淡淡的,显得甚是无辜,他破天荒舒展了眉眼,显得很好说话:“没事儿,我带他上去。”
喵的,这个装货,难不成刚才是要拿他衣服当擦手纸么?
沈瑜也笑,决心不让这厮好过,当即两臂环住穆渊的脖子,往他背上一跳,将脸上未擦净的血和衣服上的尘灰慷慨地蹭他一半:
“那就劳烦穆、公、子了。”
穆渊似乎被他拉得踉跄一下,沈瑜的身子也跟着歪向一边。他心中畅快,心道穆渊这也不行啊,这就要摔了,看来还是很虚,是个花架子——
下一秒,脚下的岩层再次向下陷了半尺,蛛网般的裂缝蛇行至几人脚下,一瞬的失重感让三人跌坐在地。穆渊刚想稳住身子爬起来,伴着岩层断裂的沉闷轰鸣声,撕裂的地面骤然垮塌,失重的身体不受控地随碎石滑下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