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世南由着她反抗,转身带着她离开。殇清魄这才知道,以前他们夫妻间吵架动手时,都是巫世南让着她,等他真正动手时,男女间力气的差距是这般的大。
巫世南将殇清魄抱上马车,他能清楚得感受到她的愤怒,她的身子颤抖着,牙齿死死咬着他的手掌,他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她的牙齿碰触到他的手骨。但他知道他的痛不及怀里人万一。他想安抚她,可他一只手紧紧抱着她一只手被她咬着,无法伸手去拍抚她,他只能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额上,沙哑着声音道:“清魄,我知道你很愤怒,可这几百年来,巫神的福祉虽已罕见,巫神的诅咒却是一直有的。我知道你很愤怒,但你不能去砸巫神殿,我们回去,你可以打我,也可以砸我们家,除了巫神殿,你可以砸任何地方,即便是皇宫也可以,只要你想砸,我都陪你去。”
后来,殇清魄没有去砸任何地方,她的愤怒在回到巫府见到嗷嗷啼哭的巫寒悯时停了下来,化作了温柔。
待她将孩子哄睡着后,巫世南郑重道:“清魄,虽然我们的孩子不是神子,也不会是巫族的少族长,但他是我巫世南的嫡长子,巫家九成的家产都归他,他成年后,我亦会助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绝不会让外人看不起他。”
殇清魄也回想起了那时的事。
那或许算得上她人生里最难熬的时候。
当初她是靠着“自己是神女”“自己是未来的神子的娘亲”“她与巫世南的结合对巫族至关重要”这些信念,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才肯在明知道巫世南有情深意笃的表妹的情况下,仍然顺从地嫁入巫家。
巫世南是少族长,嫁给巫世南之前,她见过他很多次,从未产生过绮思。她虽然还未有意中人,但她也幻想过她的夫君会是风度翩翩、温柔心细的如玉公子,又或者意气风发能带她走遍天涯海角的少年郎,但肯定不会是巫世南这种沉默古板又无趣的少年老成的家伙,即便他贵为少族长。
她嫁入巫家的一年多来,巫世南除了每夜到她房里找她睡觉,平时对她避讳已极,生怕遇见她时她若是对他礼貌性地笑一笑,他那位表妹就心痛难消、悬梁投湖。
到了后来,她远远看见他时也会主动避开,迫不得已避不开时,也总是学着他的模样,板起脸。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娼妓,只不过,巧恰只有巫世南一个嫖客而已。
不,她连娼妓都不如。
娼妓被嫖客选中,起码是因为容貌或者身段让嫖客心动,那短暂的鱼水欢好时,也让嫖客对其恋眷倾慕。
巫世南进她屋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熄灯,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记得她的脸,或许对于巫世南来说,殇清魄不仅没有性情,也没有脸,甚至,没有名字,她只是一块孕育子嗣的土地,让他在她身上勉为其难地施了些力气。
当她觉得日子快熬不下去时,她就想尽办法与巫世南吵架,吵不起来就发了疯一样咬他——那时候她忽然懂了,为什么有些温顺的狗,在不愁吃喝的笼子里,关着关着就开始性情大变,进而咬人,进而疯了,再最后,就死了。
等她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对这个孩子有着无尽的期待,也终于在这枯淡的人生中找到了目标——为培养巫族的少族长奉献自己的一生。
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醒来却被告知自己生了一个平庸的孩子并且再也不能生了,殇清魄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塌了——她从未如此迷茫,如此无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匹受尽万般训练,忍受了一切辛苦,最后昂扬走向将军的战马,却被将军皱着眉嫌弃道:“为何会走过来一头骡子?”
当她拥着被子看着巫世南走向她时,她第一次产生了依赖,一个无助的妻子对丈夫的依赖。
她想她永远都忘不了,她会记恨到死,她绝不会忘记巫世南开头的第一句话——你若是想,我们就和离。
是啊,她无用了。
她不过是巫世南用来生孩子的工具,如果她生不出神子,她连巫世南这张床都不配再睡。
就像骡子是不配戴上锦鞍的,骡子只能光秃秃地系上草绳去拉板车。
殇清魄觉得这张床上长满了虱子,那些虱子长着利剑般的牙齿,咬的她浑身都痛,它们不仅咬她,还张扬着翅膀在她眼前乱窜,张着比它们身子还大的血盆大口,叫嚣着: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她要下去!
巫世南拦着她,让她不要生气。
她想,她没资格生巫世南的气——他有什么错,他只是奉了巫神的旨意,睡了一个错误的女人,跟她生了一个错误的孩子,他有什么错呢?
若是他没错,错的又是谁?
巫神!
她当时是那么的愤怒,愤怒到她生出了勇气想去砸了巫神的神殿。
她没有和离,她舍不得她的儿子。
巫世南提了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提过和离,也没有纳新的女人。她知道,在她砸了神侍宫殿的第二天,神侍就从来了新的神女人选名册。
可巫世南却一直没动静。
他搬回了从她怀孕后便搬出的主屋,照顾着儿子,也照顾她。
原本她是不让他进来的,可她的孩子看到他就会笑,她也明白——这个平庸的孩子离不开他强大的父亲。
等到她出了月子他提出与她敦伦时,她是诧异的。
她冷漠地望着他,压下心中的难堪,故作坚强道:“巫世南,我生不出孩子了。”
这个沉默古板的男人难得笑了笑,像个少年人一样青涩地清了清她的额,柔声道:“清魄,这样不挺好么,你我再也不是巫族的种猪,而是一对一起去专心领味男女情事的夫妻。”
她没有拒绝巫世南的提议,但提了一个要求——不许熄灯。
主屋的烛火终于照映出男主人的模样,她也不再是黑灯瞎火里躺床上等着男人蹂躏的一具肉身。她看清了巫世南额上的汗滴,在烛火的照耀下,透着光;他看清了他修长的手,抓着她腰时爆出的青筋;她也看清了自己的指甲,在他背上留下的道道血痕……她在他的眼瞳里找回了自己的样子;她在他的喘息里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她终于不再只是一具奉献出子宫的女体,她是殇清魄。
两年后,巫世南顺从了神侍屡次的要求,从殃家接来了巫寒惊的母亲,他将那个女人幽禁在巫家的最角落,不准那个女人出院子一步。那个女人也很安分,从未生过事端,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在把那个女人接进来前,巫世南带她去了城外一座戒备森严的宅子,他带她坐在暗室里,看着从前面一个一个经过的美貌少年。
就如她永远记得巫世南那句“你若是想,我们就和离。”她也永远记得巫世南用着他惯常沉稳的语气道:“我听从神侍的话,又选了个女人。在她怀孕之前,我不会再进你的房。这些男孩你若喜欢,尽可挑选,我不会打断你的腿。”
是在那时,她才渐渐地理解了这个男人。
在得知她不能生育那一刻,他是为她心痛,为她愤怒的,他只是过于理智,过于务实。他只是跳过了对所有情绪的解读和表达,给出了对她最有利的选择——他只看到了她未来的海阔天空,却看不见她彼时的泪如雨下。正如此刻,他跳过了对他自己情绪的解读和表达,又自以为是地给出了对她最有利的选择——这个傻子,依然听不懂什么是真话,什么是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