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行吧。
碗比琴、笛、鼓、锣……都好获取,若是汇集百余音感卓越的人一同打碗奏乐,说不定能创作出永载史册的佳篇。
暮钦晋当真又敲起了碗。
巫憬憬握着木枝,很认真地跟着敲碗。
她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地敲了三十几下,突然被暮钦晋夺走了木枝。她不满地抬头看他,只见暮钦晋揉了揉额角,叹息问道:“皇姑奶奶,您当真姓暮?”这都敲得什么玩意,可也太难听了。
巫憬憬生气了,她抢过暮钦晋手里的两只木枝,将他推开,自己敲。
她馋这敲碗馋了好几年了。
跟着暮钦晋在萨达时,她就很馋,那时就幻想着某日能跟他一起敲。
可她在音律上全无天赋,云宁殊却很有天赋。为了不让自己露馅,她只得作罢。于无人处,她不是没有让云宁殊教过她,可每次她敲不过十下,云宁殊就叫嚷着头痛,躲回识海深处,再也不肯出来。
回到南燕后,她也在家里敲过。
她一敲,她的肴地居除了她,就再无活物。
家人忍了又忍,终于有一天,巫寒悯忍无可忍,用棉花堵着耳朵抓了一把铜钱闯进来,在她每一个碗里丢了一枚铜钱,嘴里念叨:“好了,好了,你不就是想讨钱嘛,我给你就是。巫憬憬你知不知道,你这敲得比门口乞丐都不如。”
她不信,当真找了几个乞丐进来敲给她听。
他们敲的一点都不好听,没有暮钦晋万分之一的好听。
她不死心,还敲。
再后来,巫世南同样塞着棉花闯进来,冷冷道:“要不爹给你报个名,你去当兵吧。就你这手打碗的本事,在阵前一敲,说不定北燕都给你收复了。”
她生气了,几天不肯好好吃饭。
巫夫人心疼她,让她敲给她听。
她敲了,巫夫人没有塞棉花,全程微笑听了。
等她敲碗一曲,巫夫人笑着站起来夸了又夸,她开心得抱了抱自己的娘亲,终于有心情吃饭了。可是当天傍晚,巫夫人没有出来吃晚饭,她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谁也没说巫夫人是为何病的。
但从此后,巫憬憬再也没在家里打碗。
倒是那一年夏天,巫寒悯嫌弃院子里的蝉太吵,在他的院子里摆了一排碗,喊她去打碗驱蝉。她没有打碗,她打了巫寒悯一顿。
想到自己十七年来在音律一途上的“明珠蒙尘”、“屡战屡败”、“四处碰壁”、“知己难寻”,巫憬憬心中微恼,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都挂下了嘴角。
暮钦晋头疼,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的耳朵都要出血了。
再一次,暮钦晋怀疑——这人真是来阳公主?
若说要在暮家闯出擅乐的名声,那确实太难了,毕竟对于暮家人来说,玩乐器跟吃饭一样简单。可若是说在暮家谁有这么“难听”的手艺,如何也会在暮家青史留名了吧。
他自认是认真翻阅过来阳公主的记录,可没有记录这些的。
或许这就是偏爱吧。
以这位皇姑奶奶受宠的程度,便是弹琴能难听到听死人,他那位宠女如命的曾祖父也会夸她“如听仙乐耳暂明”吧。
可眼下他若再不管管眼前这位祖宗,他的耳朵明日还能不能明就不好说了。
暮钦晋走近巫憬憬,双手按在她双肩上,将她按坐在椅子上。他连人带椅挪动了下椅子,为巫憬憬调好位置,右手捉住巫憬憬的右手,左手捉住巫憬憬的左手,牵着她轻轻敲打碗沿:“皇姑奶奶想敲什么曲子?”
巫憬憬不假思索:“清平乐。”
暮钦晋微怔,又是《清平乐》,他最喜欢的曲子。
暮钦晋的手如有魔力,当他带着她敲击碗沿时,音乐便自碗口盛开,如百花绽放,曲子不仅醉了耳,还迷了眼,还酥了心。
一曲终了。
巫憬憬抓住暮钦晋的左手,将自己的右手贴了上去,与他掌心对掌心,心里满是不解——明明都是五个指头,为什么他就能敲出这般好听的音乐,而她只能敲得神憎鬼厌、蝉消鼠退。
暮钦晋尚醉在自己敲的《清平乐》中,由着她把玩自己的手,天长梦短,他眼前尚有蜃景未散——那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杀戮与牺牲,那里有的,不过是小院一座,不过是花木三两枝,不过是如眼前一样,旧桌一张,破碗七八个……
那是他曾经用尽心力为自己谋得的现世,却已是天涯两袂,再不可追,留给他的,依然是他挣不脱的,一生如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