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策宣借了人手给她,他本人这两日公务在身,并未过来。
陆策宣点点头,“适才见到殿下精湛的箭术,看得入神,不忍打搅。”
怡安只是笑笑,将手里的青弓换了个方向握着。
陆策宣的目光落在怡安手里的弓上,他称赞,“好贵重的弓。”
“此弓何名?”
怡安回答:“名‘纱羊’。此弓还是父皇曾经赐下的。”
陆策宣道:“很美的名字。”
怡安欣然接受了赞美。
这时,陆策宣冷不丁地问:“当年殿下十岁夜宴射冠,震慑大鄢使臣,用的便是这把弓吗?”
怡安意外得唇瓣微张。
夜宴射冠距今已隔十六年,怡安极少从身边人以外的人口中再听到这件事。
她微笑着摇头,“不是。”
纱羊是那场弓宴之后,先帝赐下的。
怡安端起青弓,五指轻轻抚摸弓身冰凉的纹路,“说来惭愧。”
“十岁时,手里的弓箭尚能震慑他国使臣。而如今,弓箭在手却不知能做些什么。”
陆策宣闻言,半垂着眸子,掩住神色。
怡安长舒一口气,歉意地笑了笑,“我失言了,这冷风吹得人不自觉说起酸话,将军勿怪。”
陆策宣却抬起眸子,幽如深潭的目光望着怡安,他缓缓开口:“殿下如果不知道手里的弓箭能做什么,能教我吗?”
怡安瞳孔微睁,难掩诧异,她失笑道:“将军说什么呢?”
“殿下的箭术很厉害,我想学。”陆策宣执拗地道,他补充,“如果您愿意教的话。”
他的神色波澜不惊,平静中透着认真。
怡安还是摇了摇头,她用打趣的口吻道:“将军统帅三军、武功高强,为我泷朝立下赫赫战功。我来教将军箭术,岂非见笑于大方之家?”
陆策宣淡淡道:“百步之远,射中铜钱眼,我做不到。”
怡安见他执意,她低头略略思索,片刻后抬头道:“这样吧。”
陆策宣望着她。
“将军乱军丛中取人首级的本事,我也没有。”怡安拂了拂衣袖,“我们今日便不谈指教,仅是交流箭术,如何?”
陆策宣犹豫片刻,然后点头。
“好。”
达成共识,怡安笑了笑,“先借我的弓,给将军试试手。”
说罢,怡安将手里的青弓递了过去。
陆策宣接过。
他站到方才怡安站的位置上,平视百步之外的靶子。
陆策宣弯腰取了箭。
玄氅静穆,他身姿笔直地端起弓,微微侧过身。绷直唇瓣,浓黑的眉毛下压,锐利的凤眸眯起,冷峻的面容泄露出几分肃杀气。
陆策宣弯弓搭箭,衣袍下手臂上的肌肉紧绷,拉弦、射箭,一气呵成。
动作干脆利落。
接着,他又射了两箭。
准头都不错。
怡安在旁观察,她注意到陆策宣发箭的速度很快。
他是武将,敌军不是靶子,战场瞬息万变,没有给人思考的余地。
射出的每一箭,几乎都靠直觉。
陆策宣放下弓箭,望向怡安。
怡安拍手捧场,“从前教习的武师总夸我发箭的力气大,如今一看,比起将军神力却是不如。”
“这几箭下去,靶子都快碎了。”
陆策宣睫毛颤了颤。
怡安走上前,“只是将军射箭的姿势,略加调整,可以更加省力一些。”
“请殿下赐教。”陆策宣道。
怡安也不忸怩,直言道:“将军的左臂向里收三寸,持弓的位置往上些许……”
说罢,她隔着衣料推了推陆策宣的手肘,帮助他调整姿势。
陆策宣神色不变,只是眼睫颤得更快了些。
末了,怡安往后退了退,她道:“将军再试试。”
“好。”陆策宣低声应道。
他依照怡安所教,重复弯弓射箭,便发现确如她所言,调整过后发力更加纯粹、省力不少。
接着,怡安又向陆策宣分享了一些提高准度的技巧。
二人你一箭、我一箭,直至夕阳西斜,射空了箭囊里所有的箭。
夕阳余晖壮丽,霞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寒风将怡安白皙的脸蛋吹得发红,雪白的狐毛与乌黑的碎发交织随风飞舞。
怡安抬起弓,向着夕阳拉弓,松手射出一发空箭,她道:“今日箭空兴尽,便到这里吧。”
陆策宣站在她身旁,望着怡安的侧颜,他抿唇,低沉清越的声音响在风中。
“从今往后,我每射杀一个敌人,都有殿下的功劳。”
怡安的手一颤,她持弓的手垂下,偏头望向陆策宣。
霞光盈满她的眼眸,里面闪烁着复杂的神色。
她叹息:“陆将军真是一个叫人猜不明白的妙人。”
陆策宣道:“那便不猜吧。”
“殿下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怡安盯着陆策宣的眼睛,莫名从中读出了些许包容。她觉得荒谬,低头笑了笑。
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想知,我身上可是有什么陆将军想要的东西?”
“为何这样问?”陆策宣道。
怡安说话时的神色冷静得可怕,“除却一纸婚约,我与陆将军萍水相逢,我想不通你为何一而再地帮我。”
陆策宣垂眸,“在这世道里,一纸婚约,便足矣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系在一起,变成荣辱与共的至亲夫妻。”
“确实如此。”怡安点头,“至亲至疏是夫妻,所以一纸婚约可以很重、亦可以很轻。”
“在这世道里,妻子可以是举案齐眉的伴侣、可以是荣辱与共的盟友,亦可以是同床异梦的陌生人,甚至可以是横刀相向的敌人。”
陆策宣笃定道:“殿下以为我们会是后两种。”
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没有遮掩的必要。
怡安坦然地点头,“我曾经是这么以为的。在你我这桩婚事里,将军并非自愿,也占不到半点好处。”
娶她这样一位颇具争议的皇室公主,于陆策宣这样的武将而言,百害无利。
二人站在风里,相隔不过一个身位,能清楚看见对方眼底的情绪,所有作伪谎言都将无所遁形。
陆策宣沉默了片刻后,他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个男人帮一个女人,有时也仅可以是纯粹的图貌图色。”
“殿下天姿国色,为何不认为陆某是被殿下的魅力所倾倒,甘为裙下臣?”
一位俊美高大、位高权重的男人,在面前提及“甘为裙下臣”,确实足以乱人心神。
但怡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会。”
“为何?”陆策宣追问。
怡安缓缓道:“皮相外具、红颜枯骨。美丽的皮囊足以叫人动心,却不会乱人本性。”
“将军若是耽于美色的轻薄之徒,以你的权势地位,天下各色的美人尽可入怀,而不是多年洁身自好的做派。”
“怡安也自认,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陆策宣听完忽的低声轻笑,“呵。”
他冷峻的面容略有松动,深邃的眼眸凝视怡安,他道:“在殿下的心中,陆策宣不是一个会贪恋美色的轻薄小人。”
“但为何殿下不愿相信,陆策宣亦不是一个将不满归责发泄于女子身上的无用小人。”
这桩婚事,非陆策宣本愿,可怡安又做错了什么?
怡安瞳孔震颤,唇瓣嗫嚅,一时无言。
暮色即将收拢最后一缕余晖,陆策宣眸中闪烁着微光,他道:“我向殿下保证,我若娶你作为妻子,我绝不会将你视作横刀相向的敌人。”
低醇的嗓音清晰地传入怡安的耳中,默了两息后,她扶额苦笑。
待放下手时,怡安的神色亦变得坦然,她道:“是我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将一切说开后,怡安胸中有股拨云见日的敞开,她睁着雪亮的双目道:“将军乃真君子,怡安愿今日与将军立下君子协议。”
“我赵嫣阳若是嫁你为妻,亦绝不做背信弃义之徒,不做暗中使手段的小人,不损将军府一分一毫。”
说罢,怡安举起手,她白皙纤细的手从冬裘中钻出,暴露在空气中。
她将手举至半空。
陆策宣跟着缓缓抬起手,修长宽厚的大手与怡安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啪。”
天光彻底暗淡,二人完成了三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