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不失时机说道:“仙君或是记忆有差,那位故友并不叫这个名字,又或是他隐瞒了身份。”他用一种允鹤恰恰能听得见的声调喃喃,“不过,若连姓名都不能相告……怎么算得故友?”
允鹤:“……”若说迟瑞隐瞒身份,或是他本身不叫迟瑞,那就当真是荒谬了。不动声色拱手辞了十殿阎罗,他缓步走出阎罗殿,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却又摸不到关键处。
判官腋下夹着生死簿,小跑追上:“仙君留步——”
允鹤回头。
判官满是虬髯的脸上挂着夸张的笑意:“殿主有令,仙君远来是客,命下官送送。”
允鹤摆手:“不必了,我认得路。”
判官亦步亦趋跟了一路,直至回到鬼镇。
允鹤朝前指了指:“这一路直走出去就是酆都,我已记得了,不会再抓你这里的鬼带路。”
判官:“……仙君玩笑,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他看此处确实离鬼门关不远,又见允鹤是真的不喜有鬼跟随,便道,“那……下官还有事忙,先告退了。仙君自便?”
允鹤拱手:“不送。”
判官:“……”转身化作一缕青烟,缩回地底下。
允鹤在鬼镇上略站了会:一个人活着或是死了,他绝不会判错。若说迟瑞故意掩藏了身份来接近他,那更是没可能。
“喂——”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阴恻恻的响起。
允鹤转身,便见适才那被他抓去带路的水鬼提了盏灯笼,灯光从下往上照着,映得一张白脸青惨惨的。
允鹤面无表情,夺了他手上灯笼:“吓人好玩?”
水鬼满脸无辜:“这是引魂灯,能吸引四方游魂。我猜着你来这里定是为了寻某个故去的相好,这才亮出来给你看看的。”
允鹤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灯笼:“引魂灯?”
水鬼贼兮兮的与他套近乎:“那个……仙人,你和陆判,很熟吗?”
允鹤道:“不熟。”又道,“你这盏灯,是要给我?”
水鬼听他说“不熟”,马上改了口径:“卖给你。”
允鹤把灯笼塞回去:“我没有你这个地方的钱。况且,他在生死簿上没有姓名,要这盏灯也无用。”
水鬼一双死白的眼睛翻了翻:“生死簿上也没姓名?这倒奇了。”再凑近了些,“要不,我卖个消息给你?生死簿上没姓名的人,我倒是知道个去处,说不定能找着。”
允鹤扬眉:“什么地方。”
水鬼绕在允鹤身边,贪婪的嗅来嗅去:“先谈价钱。”夸张的长吸口气,“仙气,你身上可真香啊。”
允鹤:“……我没带纸钱。或是你留个姓名,我回去烧给你。”
水鬼摆手:“哎,你不用纸钱。”洋洋得意,“我乃阴阳商,专收阴阳两界的宝贝。”
允鹤皱眉:“阴阳商又是什么?”
水鬼耐心解释:“便是穿梭人鬼两界的商人。”
允鹤难以置信:“你已经是鬼,还能往阳间去?”
水鬼道:“我是不能了。但我的后辈在阳间开有店铺,就在长安城内,叫作鼎魂轩。他负责网罗阳间宝贝,我给他提供阴世灵器,各取所需。”
允鹤问道:“你想要什么?”
水鬼朝他周身打量,最后指了他的鹤翎:“这个!”
允鹤沉吟,指尖抚过鹤翎。鹤翎是他在族中身份的象征,相当于鸟族的一块通行令牌……他摸不准眼前这鬼的话有几分真实。
水鬼看出他的迟疑,一双白瞳盯住他的脸:“你放心,我们这里的生意向来童叟无欺。况且,我的后辈还在阳间讨生活,骗你无益。或者,我可以先把消息放给你,你若寻着鬼了,把宝贝给我,若寻不着,便算我多言。”
允鹤眸子微眯,双手抱着胳膊:“你就不怕我找到人就跑了?”
水鬼笑嘻嘻:“你是仙人,不会赖我。”
允鹤点头:“好。你说。”
水鬼凑到他耳边:“这里往西去三百里,有一个地方,终年被黑雾覆盖着,唤作迷失之地,是个连十殿阎罗都管不到的地方,游魂莫进。你要寻的那个相好,多半是被困在了那里。”
允鹤将信将疑:“连十殿阎罗都管不到的地方?”
水鬼一脸讳莫如深:“被困在那个地方的人,会反复经历着生前最痛苦的事情,直至失去意识,魂魄散尽,永世无法超生。”
允鹤不信:“鬼界历来由十殿阎罗管辖,怎会有他们都管不到的地方?”
水鬼嘿嘿冷笑:“这话奇了。人界不也有连皇帝都管不住的地吗?被困在那个地方的鬼魂,多半是生前得罪了高人或是神仙的,被下咒或是施法禁锢在那里,相当于是被动了私刑。十殿阎罗不愿招惹这些厉害角色,便也放任不管了。”
允鹤锁紧了眉:按说,迟瑞生前佩了他的灵珠,没有人能有这个本事给他下咒。他死后不久,遗体已被他以魂火和阵图同时看护好了,杨国忠若想要事后报复,请人施法,也是不可能的。
然则,眼前的事情着实蹊跷。迟瑞怎么可能不在生死簿记载当中?倘若生死簿上没有,原则上,这人就不会死。
“我暂且信你一言。若寻着他,必不违此诺,将鹤翎赠出。”
允鹤一路西行,越走越偏。
起先,路上还有许多游荡的孤魂,会好奇的飘上来凑热闹,走到后来,就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四周都团着黑雾,再往西去,是暗色无声的忘川水。
看来,整个鬼界都是被包裹在忘川水当中的。
允鹤站在河边,抬眼望向远处看不到对岸的沉沉雾色:“我怎么感觉,我是被骗了……”
一只摆渡的小船缓缓撑来,船头立着个无脸的艄公。
看到岸边有人,艄公扬声道:“此处已是鬼界尽头,孤魂野鬼速速回去——”
允鹤等船靠近:“你这船能到对岸去吗?”
艄公不耐烦:“没有对岸,想逃吗?”忽然察觉不对,“你是活人?活人到鬼界来做什么?”
允鹤直言:“找鬼。我要过河去,你渡我?”
艄公拒绝:“我这船不渡人,你赶紧原路回去!”
允鹤此刻心情恶劣:“你告诉我河对岸是什么地方我就走。”
艄公不加犹豫:“没有地方了,全是水,没有尽头。”
允鹤手指向他刚才来的方向,无情拆穿:“你刚便是从那边来的,若没有地方,你这船从何处来?你刚才说此处乃鬼界尽头,现在怎么又说没有尽头?”
艄公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如此纠缠!让你走就走——”
允鹤与他对视片刻,偏生对方连脸都没有。
允鹤在人界学到的一套察言观色派不上用场,忍无可忍,一巴掌将那艄公拍进河里。
“得罪了。”他纵身想上船,才发现此船无底,记起艄公先前说过的话,这船不渡活人。暗忖:这无底之船大概只能渡魂。略一迟疑,跳入河中。
艄公好不容易重新爬上船,浑身湿淋淋的抖着水,看到允鹤跃进忘川水中,顿时惊得无以复加,大叫道:“活人喝不得忘川水,你赶紧上来——”
允鹤身形初入水,便直接撑开了结界。心中暗答了句:这倒不需你来教了!慢慢向河对岸划水游去。
他不精通水下技能,这一路游得十分缓慢。
忘川水又黑又黏稠,游起来比在寻常水域费劲得多。好不容易见着有岸,允鹤手脚并用,攀爬上去,重重仰倒在地面。
身子刚出水,手脚皆是软的。
看来,那水鬼倒是没骗人……
允鹤歇息一会,双肘撑地坐起来:我不喜欢这里。他这样想。放眼打量了下身处环境,黑漆漆的都是迷雾。
这里的雾气似乎比别处都要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我该提盏灯过来。”他喃喃自语,开始往里走。
这个地方,仿佛一开始就不应该叫个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混沌。允鹤置身其中,宛然已回到了盘古上神还未开天地的年代。
这里,真的会关着有人的灵魂吗?
允鹤尝试着叫了一声,想起迟瑞之所以能开口言语,完全是靠他左肩的一盏魂火,如今魂火已不在他身上,他自然又成了哑巴。
这一走不知道又走了多久。
时间好像是停滞的。
四周都是突不破的黑,毫无参照之物,允鹤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原地不断打圈。
身后,忽然有一片风袭来。
这片风并没有多强烈。
允鹤耳朵微动了动,敏锐的察觉到身后气流变化,本能侧身。
“嗷——”一个身披战甲,胸前后背均插着羽箭的男人瞪着铜铃大眼,挥舞双锤,“大哥,快走——”
“大哥?”允鹤回头,这应当是他来这里之后遇到的头一只鬼了。从未想过有一天,见鬼也能这么高兴,他纵身上前,正想抓住那鬼追问。
鬼却只自顾自的舞动双锤,仿佛在御敌,招式连贯流畅,一会就杀到前方。看样子生前定是员猛将。
“你在这多久了——”允鹤紧跟上去,连声发问。
那鬼忽然转身,大叫一声:“卑鄙小人,暗箭伤人!”他目龇俱裂,按着胸前羽箭,嘴角涌出鲜血,很快砰的一声,僵直倒地。
隔了有会,又重新爬起来,重复着与刚才一样的动作和话语:“大哥,快走——”
允鹤:“……”就在那鬼倒地的瞬间,他分明看到他后背贴着一张黑色的符。
正统符箓,以朱砂写就,这张符却是黑的。
锁魂幡……
看来,那水鬼所言不差,被禁锢到这里的鬼,都是被动过手脚的。待在这里的灵魂,只能不断重复生前所经历的痛苦,直到完全失去意识而消散。
这只鬼,听不懂人话,显然已经没有了意识。
允鹤皱眉,加快脚步:要赶紧找到小瑞。
又走了一阵,他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锁链声。
“允鹤哥哥……”
那声音极轻,充满哀伤,倒不像在唤人,更似一声无奈的诀别。
允鹤骤然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为之一震,循着发声之处快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