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路滑,李隆基在鞋上又套了双谢公屐,高力士忙提了盏羊角灯过来,站在他肩侧。
旁边早有宫人打了罗伞。
李隆基踩着木屐,一手扶着高力士的肩膀,一手携了杨玉环,一径去了。
允鹤看这外头雪虽不大,却异常清冷,回头又给迟瑞的披风上紧了一道,低声道:“你是真想去看白象呢,还是怕我得罪了人?”
迟瑞确实怕冷,他不惯说谎,躲开允鹤的目光,违心说道:“也想去看看……”
允鹤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好。”
室外起风了,虽有宫人撑着伞,却免不得有雪花扑面。
迟瑞的眉毛上沾了几片雪,慢慢融化成水珠,并不坠落。漫天雪花飞舞,他心里却是着实高兴的。
那一年初见,他与允鹤便是相识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脚踩在雪地的一刻,他几乎冲口而出:“允鹤哥哥,你还记得……”
“什么?”允鹤回过头,看他正在踩雪,嘱咐道,“别踩在雪地上,仔细路滑。”他脚步走慢了些,“你扶着我肩膀走。”又忍不住笑叹了声,“当真是个孩子,不过一头象,值得如此兴奋。”
阿肥窝在迟瑞的观音兜,气哼哼的,显然是恼了允鹤应下主持百鸟大会一事。
“你干嘛要接那破差事!”
允鹤不理它,自顾自往前走。
阿肥气不过了,自观音兜里探出头,叼住允鹤的头发往回扯,恶狠狠道:“叛徒!没良心!贪慕虚荣!”
允鹤伸手夺回自己的一缕发,看四处风雪之声甚大,掩了它的叫声,方才回应:“莫要胡闹,回去与你细说。”
阿肥气急:“你都要帮着坏人拔同族的毛了!”
允鹤睨了它一眼:“我便是要护着它们,方才要应下这桩差事。此事若换了其他人,就不是拔几根毛的事情了。”
迟瑞一个恍悟,轻点了点头。
阿肥却还是没怎么懂,还待再问,丹凤门已经到了。
允鹤打了个手势,示意它安静。
一片润白天地中,纯白的象,额上配带着温润的祥玉,由侍象人牵着,安静的站在丹凤门前。
看到众人,白象卷鼻,长嘶一声,便似招呼。
侍象人一个躬身,朝李隆基说道:“吾皇万岁,此象乃安将军差人于暹罗运来,寓意吉祥如意,献给皇上。”
“甚好!”李隆基上前,摸摸白象的鼻子。
白象轻嘶一声,卷住他的手臂蹭了蹭。
侍象人道:“此象在暹罗国有个说法,喜欢亲近本身祥瑞之人。皇上乃紫微星下凡,最是祥瑞,故而此象才会有此共鸣。”
他话音刚落,白象用鼻子将允鹤卷起,往背上轻轻一抛,翘起长长的鼻子,“嘶——”一声,露出两个洁白象牙。
迟瑞先是吓了一跳,看到允鹤稳稳坐在白象背上,方才轻出口气。
就在白象卷起允鹤的刹那,几乎是同时,侧边蓝影一闪,一道人影飞快踏过雪地,纵跃而起,抢向白象鼻子,似乎要从它鼻子上夺人。
白象将允鹤甩到背上,紧接着长鼻一甩,击中人影。
人影闷哼一声,身形跌落。
允鹤眼疾手快,在象背上俯身一探,抓住人影的腰带,顺势捞了一把,臂膀发力,将他整个人提到象背之上。
随后,允鹤微微一愣,露出笑颜:“是你?”
蓝衣人半躺在白象背上,与允鹤面对面。他似乎有些慌乱,赶紧坐起:“国师……”抱拳道,“我……事出突然,下官误以为白象要伤人,让国师受惊。”
此人正是安禄山的近侍,李庭瑄。他似乎颇不愿见到允鹤,是以一直隐身在墙根处,直待白象伤人,才被迫出手。
允鹤莞尔一笑:“我倒未曾受惊,怕是惊着了你吧。”
底下,侍象人忙道:“此象最是和善,是不伤人的。只是遇着良善之人,便爱如此开玩笑。”
李隆基笑了笑:“如此,国师乃良善之人。”
允鹤伸手摸摸白象的脑袋,一提李庭瑄腰带,两人同时纵身跃下。
他仔细观察,发现李庭瑄身形落地之后,脚步却似有不稳。他朝李隆基拱手行礼的动作做得十分僵硬,期间又有几次,伸手去揉右肩。
“你肩上有旧疾?”
李庭瑄不答,又命人将一路带来的两个笼子锦鸟呈上。
允鹤看那所谓锦鸟,不过几只雉鸡,心中一宽:这类鸟倒是不畏寒的。
杨妃对白象兴趣不大,看到那两个笼子的鸟,方才露出笑容,对李庭瑄道:“猪儿一路辛苦了,不过月余,难为你主子就准备了这些,可见对皇上的事情是上心的。”
李庭瑄垂首道:“大人让我转给娘娘一句话,但凡是娘娘吩咐要的东西,便是天上的星星,他也必然肝脑涂给娘娘弄了来。”
杨妃低眉笑起来:“你家主子,惯会讨皇上与我欢心的,我自是知道。外面天冷,猪儿也一道虽进宫里喝杯酒吧。”说着,又与允鹤笑道,“霓裳羽衣舞虽已大致编好,却还要请国师雅正。”
允鹤嘴上说好,暗里却在扶额:此事怎的还不完。当真是浪费时间。
因雪越下越密,过了蜂腰板桥,便见有宫人开始扫雪开径。逶迤穿游廊,恰是暖香坞正门。
允鹤让迟瑞坐在火炉前的矮案上,给他脱下裘袄,掸干靴子,解下捂耳帽,眉眼带笑的抬头看着他。
迟瑞伸手,心疼的摸了摸允鹤发上已经化了水的霜雪。
“不冷。”允鹤笑着推他起身坐到观舞的暖凳上。
迟瑞又细声问道:“刚才……那象把你卷起来……疼不疼?”
允鹤笑道:“不疼。白象与我闹着玩呢。”
李庭瑄自行落座,默然看着这二人互动,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李隆基命人暖了酒,散与众人,又命一众乐师做好奏乐准备。
杨妃就着李隆基手上喝了半盏残酒,便退去后廊更换舞衣。
随乐声缓缓推进,舞姬将屋内灯光打暗了,又有姬人在两侧蒸水,用小扇轻扇,营造出烟雾缭绕的场景。
几名姬人一左一右,在屋内拉开一片雪色幕布,幕布当中,一轮橘色光晕映照其中,便似半空升腾起了一轮月。
其后,杨妃换了轻纱质地的舞衣,拖着长长水袖,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与一众舞姬缓缓进场。
美人婉转,气息如兰。隔了一层烟雾,杨妃嫣然而笑,云手轻舒,乍眼看去,大有出尘之姿。
音乐加快节奏。
一众舞姬水袖甩将开来,衣袖舞动,似有无数花瓣凌空而下,牵着一缕沉香。骤然间恍若百花齐放,月宫仙子降临人间。
允鹤侧头向下席的李庭瑄问道:“那日答应武举后来寻我,怎的就一直没了踪影?”
李庭瑄一怔,没料着歌舞面前,他却跑了神与自己搭话,认真答道:“只因我家大人忽然有急事赶回范阳郡,故未能与国师辞行。”
舞姬水袖齐飞,屋内光影一暗,又骤然亮起,乐响声大作。
允鹤端着酒杯挡了脸:“那这会正好,等撤了席,到我府上去坐坐。”
数百名舞姬有若绽开的花蕾,向四周散开。余下杨妃一人随乐声越催越急,翩然独舞,她身姿飞快旋转,越转越快,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裙裾飘飞,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闪耀出灵动的色彩。
李庭瑄低头回道:“我此行尚有其他事情……”
乐声自高潮处骤停,舞姬与杨妃齐齐退场,余下袅袅余音,经久不绝。
允鹤不等他说完:“不过略坐一坐,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李隆基察觉出了二人走神,忆起上回饮宴,李猪儿被安禄山一脚踹伤,亦是这少年将他搀扶出去。
“国师与猪儿倒是亲近。”
李庭瑄骤闻此言,忙道:“岂敢……下官……”
允鹤直接打断:“我适才正邀庭瑄到府上一聚,上回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叙旧。”他信口开河,“庭瑄对歌舞亦有研究,他说月宫仙子灵动且神秘,若众舞姬出场之时能以长扇遮面,缓缓开阖,想来会更好。”
杨妃面露喜色:“正是呢,臣妾一直觉得这番踏乐出场,总是少了点什么。没想到猪儿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番正好多留你在长安几日。一会我派人送信往范阳郡,向你家主子要个人。”
李庭瑄:“……”
众人又闲聊几句,方才散了。
李隆基待得允鹤他们走后,面上现出几分忧色。
杨妃走近他身侧:“皇上为何面有愁容?”
李隆基笑了笑,握着她的手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