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采便乜斜着眼,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最近西戎和羌胡猖狂,此前劫掠了我们不少财物子女,并侵入敦煌郡,听说日前还杀了敦煌郡太守。如今这凉州诸将中,没有几个能成事的。唯有这个姓沈的参军,是个悍勇无双的,胜了几场,狠狠地挫了戎胡的锐气。太守欢喜,便赏赐他良田、奴婢。何况,你不知道吧,其实有不少人偷偷将官婢、良田转入私宅。”
郭霁这才信了,点点头道:“你想去是不是?那便去你们营管那里打点打点,以你的才貌,应该能被选中。”
田采便嗤的一笑,道:“我倒是想啊。可是人家根本没去我们那一营,直奔你们这里来了。我想着你在这里,便悄悄来告诉你,可别错失了机遇。”
郭霁却摇了摇头,又继续舂米,一面头部抬眼不睁地道:“那样好事怎么轮得到我?我还是舂我的米吧。舂完了这些,听说过两日,还有姑臧城内太守并属官们的私粮也着落在我们身上了,可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田采冷笑了一声,道:“不光是你们这里,你以为我们没日没夜地在织机前是为了这几个屯田营的布帛?这几个营不过几匹粗布罢了。所有那些丝绸绢帛都是给城里贵人做的私活。就今年这年景,咱们这几个营能打几斗粟?之所以这样多的活,都是为贵人们干的。若干的不好,那更是打了营管的脸,吃鞭子都是小事。”
郭霁听了,便笑道:“既如此,你也选不上了,那便安心做官婢吧。”
田采便又想起正事来了,忙拉着郭霁道:“你快别在这里舂米了,赶紧过去,省的让别人抢了先。你们那管营待你不错——我听说,不但宋制使临走前嘱托过他,似乎还有姑臧城的人和他打过招呼,令他照拂你。”
“姑臧城?”郭霁忙扯开了田采的手,疑惑道:“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我在姑臧城并无任何故旧亲朋。”
田采便松了手,半是谑笑半是认真道:“你自己都不知道,那谁还能知道?不过照我看,有空穴才能来风。就像宋制使,你到如今不也不肯告诉我们,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吗?”
宋制使一路照顾,并且屡屡相护的缘由,她一个字也没对别人提起。这自然是因为她又与田采这等受叛乱牵连的刑犯不同。她之所以被抄家没族,乃因悖逆庶人谋反。而因悖逆庶人牵连而家败族灭的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谁如果沾带上一星半点,只怕立时就会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虽然宋制使曾单独将她带出,以迷惑众人,令众人以为她与宋制使有男女之事。可是宋制使披肝沥胆的相待,又岂是肌肤之亲就能解答的?
多少女刑徒被夺了清白,不过就是换一碗稀粥以保命罢了。
可是宋制使除却向她馈赠饮食外,还为她出头摁住了刺杀官吏这样的大罪。更何况乌鞘岭遇狼那一夜,那个当初因羞辱她被刺的吏卒最终又不明不白地被甩下车去落入狼腹。
别人不知,可她是亲眼见到的,那吏卒是因她救田采而扑向她欲置她于死地,反被宋制使踢下马车的。
如此转变突发在千钧一发之际,就连慌乱中的田采也未必看到,可是郭霁却知要万分谨慎,于是便对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三缄其口。
“你不也多得他照顾吗?可你也没告诉我你们什么关系啊。”
郭霁说的太过于自然了,田采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便叹道:“罢了,如今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劝你赶紧地收拾收拾,把你包裹里留着的好衣衫拿出来。沈参军家的人又不瞎,你们营里那些个丑婆娘们如何跟你比?”
郭霁实在无法,便只好说了实话,道:“田姊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参军府,我是不愿去的。”
田采不禁杏目圆睁,惊诧道:“难道你不知道官婢之辛劳?难道你愿意累死在这里?还是你不知道参军府上即便做个低等的奴婢也比在这里轻松些?或者你果真不知道,凭借你的姿容,若能得参军的青睐,便可脱了奴籍了?”
郭霁耐着性子听完,只冷冷道:“田娘子,我是真的不想去。请你不必勉强相劝。”
田采望着在萧萧秋风里,断断续续舂米的那个单薄身影,不禁目瞪口呆。她想不明白,这个曾经出身高贵如今却沦为官婢的女子,为什么不能明白这显而易见的道理。
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甘于一生为奴婢?还是果真有什么别的出头之法?
毕竟她曾经是高门贵女见识必定不凡,毕竟她虽然平时沉默然偶或语出惊人……
正在田采满心凌乱疑惑时,忽然营中的士卒跑了来,命郭霁速速到管营处。
田采听了,心中一动,她忽然拉住郭霁的手,不假思索地就说道:“郭娘子,假使有出头之处,将来不要相忘。”
郭霁却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她。
姑臧城太守属下立有军功获赏的沈姓参军所派家仆,替主人选中入其私府的官婢竟然是郭霁。
她固然心中百般不愿,可如今的身份以及太守之令使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些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去成的女子百思不得其所,为什么会是郭霁呢?
彼时的郭霁还不明白,可是日后她总会知道。
时至泰和二年,河西五郡内有豪族掣肘,外有戎胡入侵,豪强圈占土地,赋税日益锐减,恰逢旱灾荒年……
敦煌太守被袭边的西戎某部袭杀,另有几县已经投降于西戎,其间有数次征战,死伤不少边将……
朝廷闻此,中外震惊,天子当机立断,派了信臣前往凉州收拾残局。
就在郭霁带着简单的行囊,登上参军府的马车,即将要前往姑臧城时,天子派出的凉州刺史也正日夜兼程,跨越陇阪,翻过乌鞘岭,向着满目疮痍的河西飞驰而来。
黄河滔滔,白云之间,远上西凉,明月一方。
或许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终有一日,远来的人终会在这里找到深厚的归属,从容老去,代代繁衍生息,沉睡在地母博大的胸怀中,抹平旧日的眷恋和创痛,不分他乡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