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向西,斗折而北,渐行而渐趋高崇辽远。
其实说高崇似乎也不对,因为陇西山川不似别处那样山与谷、峰与原高低分明、俯仰特著。那地处西北一方的热土,其间亦有高塬与谷地参差,亦有险山与平川错落,然却不似陇山以东那样的迥然分明。
陇西高原仿佛整个的一方巨大板块被拔地而起,接连天上,苍苍莽莽、无边无垠。身处其间,你渐渐地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总觉这并非人间之境,更非繁华红尘。天高云淡、清风黄土、高天厚地,其间景物简练清白,并没有一丝驳杂繁复,呈现出天地初开时自然单纯的本来面目。
然而不断漫溯而上,你又会察觉,在这黄沙与戈壁同在,生灵与旷野具备的远方,天地山川的形与色却又不仅仅只一个“明晰”了得。虽然其间景物之形之色,疏离清减如淡远的画,但又有着迥异分明的界限与鲜明强烈的色彩,晴空如碧瓦如绿玉如滴翠琉璃,白云如风絮如细浪如薄綃柔缟,并有皑皑的雪,点缀在川原上,苍凉而妩媚。你不禁诧异,是怎样的造物主将判然分明的世间诸相镶嵌的如此浑融一体,又是怎样将天淡云闲的境域勾勒出极度的、非人间的热烈与慷慨。
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时的造化之功,还是“洪水滔天,怀山襄陵”时的天然偶成,造就了这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境外之境。
日月悠悠,万古更迭,黄河远上,白云之乡——这遗世独立、远离尘嚣的天人交接、时空交错;这藐视云汉、迢迢无穷的皇天后土、旷世辽阔,以天为幕、以地为载。只需一眼,便折断世人腰,倾尽世人心,令人热泪盈眶,令人心肝摧折!
郭霁抬头远望,千里万里之间,并无山树招摇,亦罕有人迹。偶或出现在旷野之上的人影,穿过曲折的盘盘山路,更显出天地的洪荒无情与人形的渺小孤弱。
宋制使瞧见稀稀拉拉的队伍步履涣散,便催促众人,道:“如今已入金城郡,再往前走便可到榆中。我们快些,赶到日落之前入城,以免宿在荒野。”
众人不知榆中为何处,低声议论,但如此偏远之处便是一般的男子亦无所知,别说她们这些不通文墨的女子,于是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这一路行来,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便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意来。众女子与郭霁也熟络了许多,早知她是大家之女。如今犯难,便都一齐向她看来。
郭霁平素读经史为多,而实文较少,原不通舆图。只是其弟郭令颐熟悉山川舆图,曾与她提到过此处。
她想了想,便向众人道:“榆中乃金城郡一大重镇,虽不如郡治所允吾繁华,然两山衔河、土地狭长,乃兵家必争之地。为防备东西羌胡,因此有重兵把守。于是便聚集成一大市镇,到此处歇脚,再无蛇虫虎狼之患。我们也可略作补给。”
众女子听得似懂非懂,什么榆中地势的险要、治所允吾的繁华,皆不明白。但总算明白此处是有人的市镇,非但可以摆脱千里无人烟的寂寞和恐惧,休憩处也安全许多,于是都欢喜起来。
唯有宋制使是有些识见的,听她这样说,不觉侧目而望。
身旁的役卒听了,不由撇了撇嘴道:“看不出来这郭氏年纪小,懂得还很多。”
宋制使回首向那役卒道:“你以为世家之女徒有其名吗?”
那役卒却不以为然,道:“世家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落在你我手中?叫她生便生,叫她死她也不能活着!不过这世家大族的女子虽然也是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容貌确实比人强。若不是宋制使你拦着,我早下手了。”
那役卒一面说一面笑得猥琐,便同另一个役卒指指点点地起哄。
宋制使不由停下来,盯着那人,肃然道:“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动郭氏!”
那役卒见他变了脸色,到底是上司,虽然这上司是临时的,却也不敢再随意胡言乱语,便悻悻道:“知道知道,既然是宋制使的囊中物,我们自然不敢觊觎。我只是奇怪,你既然有意,干嘛不早下手。”
另一个役卒要有心计得多,便笑着扯了扯先前那役卒的是耳朵,低声笑道:“你要这耳朵有什么用?听个话也不会听,不如割了算了。咱们宋制使未必是看上那小娘子了,定然是……”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是笑嘻嘻的。同行的役卒便也心知肚明,毕竟他们常年做这样的差事,也都曾拿过刑徒的贿赂。
宋制使自然也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却也不置可否,只继续向前。
那边女刑徒们虽听不见他们的言语,却瞧见他们对着郭霁指手画脚。她们虽然大多贫寒,却也出身良家,在作刑徒之前也曾恪守礼仪,只是一路行来,多少生死磋磨夺了心志,其间也有些为了多吃几口饭,多得几口浆水,少些鞭棰踢打之苦,或为了托他们市买个御寒的草席,而与那些役卒有了首尾,自然看得出役卒们举止神色间的轻佻不敬。
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些人便为之愤愤,只是敢怒不敢言。却也有另一些人,只因自己身受折磨而见郭霁得保清白却得了照顾而满心嫉妒,便有些闲言碎语的。
“到底是豪门女啊,就是与我们不同。其实,她又有什么好的?只得让官署公差另眼相看?”
“不过是皮子嫩些,年龄小一些。”
“哪里嫩了?我看一样的面黄肌瘦,像把枯草。”
“罢哟罢哟,你们没看宋制使多偏着她?”
“不过是因为是大家女,比我们多读几本书,显摆的,你看。”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郭霁听了,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翻搅起来,顿时灰心,再不言语。
田采见了,很是为她不平,道:“别听她们瞎说,就她们那样的,为了几口饭就不顾廉耻的,也配说话!怎么不一场风雪来了冻死她们?”
谁知后面几个女子却听到了,纷纷斥骂起来,她们也知道郭霁有人偏袒,正一腔嫉妒无处宣泄,此时便对着田采来了。
“你说冻死谁呢?仗着你有几分狐媚,多得了几口汤粥,几卷草席子就看不起我们!也不看看你自己,你要是个干净的,你那皮革袋子里哪来的米汤?”
田采是个泼辣不让人的,听她这样说,更来了劲儿,故意地掏出皮革袋子,打开塞子,嗅了嗅,然后饮了一口,得意洋洋道:“你看不惯啊!你看不惯那你也弄一袋子来。你若有本事,我决不像你一样眼红醋酸的,我只佩服你。”
“你们听听,她倒是敢承认,真没羞耻之心。”另一个女子赶紧跟上一句。
“你有羞耻之心,你别跟人钻草丛啊?”田采年纪不大,却以一人怒怼数人,气势不输,道:“你要不是跟人钻草丛,你能活到今天?你以为你是谁?相貌不怎样,骚气冲人!”
众女子原仗着自己人多,却自知她们都说不过田采,于是便撸起袖子,纷纷冲上来要打田采。可是中间相隔多人,而又有锒铛彼此拴在一处,她们这样一闹,便拉扯到了许多人,其中更有倒在地上的。这些被牵连的人又怎么肯善罢甘休,于是从地上翻滚起来,也纷纷上前迎战,这一下,牵连的便更多。倒地的、翻滚的、打骂的、躲避的,纷纷扰扰。于是一时间斥骂声、撕扯声、哀嚎声……乱成一窝蜂。
反倒是郭霁与田采这边的一队人暂时并未被波及到,便都清净看热闹。唯有田采不肯落了后,便要借机越过众人上前教训适才相骂最激烈的两人。
田采本是觉得此时趁乱,最易占上风,却不妨被郭霁一把抓住。
“你急什么?形式纷乱,何不袖手旁观?”
田采听了,不觉一愣。她出身中等商户人家,自幼耳濡目染,本也有几分审时度势的本事。从来就知如何浑水摸鱼、趁乱而生,亦知趁热打铁、勇往直前。却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处事法则——趁势抽身、作壁上观。
她是个聪明的,听郭霁这样说,立时明白过来,收了脚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