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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九 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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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说,原是为开解郭霁。但她却深知,天子早年经历生死忧患,如今又罹患风疾,又遭太子叛逆,引发朝局震动。已因此案牵连了不少举足轻重的大族,邵璟再得信重,其家族势力再深广,清平县主再得偏宠,也经不住这样的牵连。毕竟,如今和悖逆庶人沾边的人家差不多都要牵连进来,此后还不知要攀扯出多少人来。

邵璟见她默然不语,终于道:“其实你也不必担忧了。”

郭霁不禁诧异抬头,却见邵璟已执壶为她倒酒,她只得挺身垂首道谢。然而她到底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接过酒杯只端在手中,也顾不上饮酒。

邵璟却并不劝酒,只自饮了一杯,瞧见她犹自相望,满怀疑惑,遂道:“你家的案子已经结了。”

郭霁心里咯噔一下子,又像是坠入无底深渊一般恐惧空虚,又像是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一般地踏实安静。

她就静静地等着他,像疲惫已极的死囚终于等来宣判一样的,又似多年游子听故人说起家乡桃花开了、故乡人老了一样的寂寞悠远。

“你们家十五岁上的男子……”邵璟话说到一半,瞧见她似闻非闻、似懂非懂的怔忡模样,就顿了半晌,又道:“余下年过七旬的免死,废为庶人。其余老幼女眷分了三等。原本是要流放乐浪的,不知是谁暗地里提了一句,说此前辽东马氏与你家有旧交情,乐浪地属辽东,便改为流配蜀地……”

见郭霁默无声息,脸上连一丝神情也没有,仿佛是再听遥不可及的别人家的事,又仿佛浸润在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无悲无喜似的,邵璟便知她已是伤痛太过,哀如心死,于是便停了下来。

邵璟有些担心,却又无法出言打断她的魂飞天外般的蒙昧状态,于是两人漠如石化,都不言语。唯有风声传来,昭示着这世间万物仍在流动不止、运转不息。一切静止停滞的,唯有偏远庆阳城郊的寻常食肆中这一间斗大的堂屋罢了。

时间逝如水滴石穿缓慢微茫,又如滔滔江水迅捷汹涌。

邵璟就这样等着,从不相扰。

终于郭霁仿佛梦醒般地,忽而笑了,眼泪却随着那一笑哗然流出,然语声却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道:“另外两等呢?”

“年幼的女子,格外优容——籍没入掖廷为奴。”邵璟对于朝中大小事,明着的暗着的大都见闻过,素来杀伐决断,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语气艰难,他一面不动声色地瞧着郭霁,见她虽流泪,却不似先前面如死寂,心里又是伤感,又是一阵轻松:“但是你有所不同,原本迟了些,又加上有人提及你已许给辽东马氏,有司查问,获知并未过聘,仍属郭氏一族。如此耽误了时日,没赶上流放蜀地,便与另外一个族中女子,改为流配到凉州充军。”

她和族中另一女子——她自然是因为梁武意欲带她出逃而耽误了时日,而另外那一个,她也见过的,是一个早些年嫁入外嫁的族姊。那族姊之所以落了后,实在是因为地处偏远边郡,她夫家消息闭塞,待到听闻郭家族灭之事后,才匆匆将她休弃,故而迟了。而邵璟已经奉诏先行离开北地郡,那么她那族姊必然已落入海西侯赵佗手中,其遭际可想而知。

按律,出嫁女已不算是本族人,只要是过了聘的女子,族中获罪,是不牵连的。但世家贵女本为联姻嫁人,母家获罪,自然使男家失了结交姻亲、壮大家族的价值,谁肯留这样的妻室呢?便是过了聘的也赶紧解聘,哪怕结缡多年、生育子嗣的也免不了被弃置的命运。

无论是被弃置的,还是解了聘的,都归母家,故而亦属获罪一族。何况她这个尚未过聘的呢,别说马氏不认,就是马氏仁义顾念旧谊,律法亦不许。历来族没之家,覆巢之下无完卵,人人得而欺之侮之。

海西侯不遗余力地陷害打压世家勋贵,曾经辱及沫阳侯家获罪女眷,逼死人命的事情传遍雍都。事后亦被人弹劾,然因天子的纵容,还是不了了之。从邵璟口中,她亦得知,如今他们郭家亦有两个女子不堪其辱而死。然而获罪之家,人命如草芥蝼蚁,想必也不过就是白死了。

如不是因为杨佑带她投了邵璟,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是邵璟又能庇护她到几时呢?即便如今这情形,想必海西侯,或是别的与邵家不和的,早就一直弹劾递如宫禁了。

从此,她将不再是近二百年开国功勋、世家贵女郭霁了,她将是被解押凉冷边地、风雨飘零的无名女奴了。她想到着,便知此生有尽,而悲苦无涯,一时间心如寒冰冷雪。

这样的彻骨冰冷,反而令她原本决堤的泪水,瞬间止住。她反倒不管不顾,似若无事般徐徐进食,又有慢条斯理地从二人食案之间的炉上取了酒,先为邵璟满上,又为自己满上。然而她又并不敬酒,也不管邵璟是否饮酒,只自行随心所欲地品尝美酒。

邵璟见此,便又命人新换了酒杯,重添了域外葡萄酒。如京中那种专门饮葡萄酒的夜光杯是没有的,然粗瓷白杯似乎也不影响酒中滋味。

邵璟只道郭霁临此大难,定是要纵情一次。然郭霁却只饮了三杯后,便谢了邵璟的招待。

“今日阿兄倾心相待,如今天色晚了。军中不可无主,烦请阿兄归营。”

邵璟自然知道轻重,便点了点头,又道:“你且稍待,我有一事相告。”

“阿兄请讲。”

“我同你兄长乃是生死之交,你唤我一声阿兄。可是如今……我却不能护送你到雍都了。”

见邵璟满怀愧疚,郭霁道:“阿兄身在仕途,一言一行皆属朝廷节制,身不由己。阿兄于患难间待我之情,已属世间难得,郭霁没齿难忘。”

说罢便叩首再拜。

邵璟也不拉她,只是还了礼,却又道:“朝廷押解入凉州的吏卒已到,诏命你不得入京,只从此处,直出萧关,入河西。”

郭霁闻言,方知他今日邀她宴饮,不仅是因为冬至日,更是因要与她作别。她同邵璟年龄有别,从前交集并不多,然没想到竟有今日,能够在这样一个幽僻清冷的食肆中作别的,竟然是他。她想起从前身处绮罗冠带丛中时的热闹繁华,心中一阵悲哀。

忽又想起梁武那日与她约定,只待甩掉杨佑后,便从庆阳折向萧关,然后出塞。

如今梁武想必早已回京了吧,而她却终于,要出萧关了——只是不能天宽地广,任我遨游了。

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想哭,却也一样哭不出。

“郎中令亦寄书信于我。”邵璟瞧着她,缓缓道:“说你家五娘子十分挂念你,但不敢修书问候。托郎中令寄辞:一路山高水远、凶险难测,令你擅自保重,万千忍耐。一路上虽已托人照拂,然仍需娘子谨慎小心,得保性命,以待来日。”

郎中令、五娘子——郭霁半日方反应过来,这原是梁略与郭述。

从邵璟转达之言来看,显然郭述并未受到牵连,不知是梁略仁义未曾出妻,还是郭述一支没有受到牵连。郭霁听了,心中稍稍安慰。

末了,邵璟又递来一包裹,道:“此去山重水复,风霜雨雪,此间衣物,或许可稍减行路之难。”

“书信中另有一事……”邵璟沉默片刻方道:“天子已经赐婚永安县主与梁武。”

郭霁听罢,顿时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死水般麻痹了的心底忽然涌上酸楚,一阵不可言喻的痛叩打在最柔软的某一处,她泪花闪烁,却终不肯落泪,笑道:“我明白,郭象之女之所以迟迟未能归案,乃因祭拜亡母时,被匪人劫掠……”

她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

邵璟也终于无话可说,先自起身,只留了她,在这暮色朦胧的寂寞堂屋,独自一人——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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