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卫之中,有个素来胆小的,听了此声,竟突然拔剑出鞘,割颈自刎。
只见寒光一闪,血喷如注。他没有立刻死,犹如竭泽死鱼般挣扎了一会才彻底不动了。
张仙人大惊,慌忙命太子庶子控制局面,随即拉住吓傻了的太子,向屋子里拖去。
太子腿都软了,也全无主意,由着张仙人拖拽入室。
这惨烈一死,竟引发众人彻骨绝望。
谁不知谋反是株九族的大罪,自己不但难逃一死,就连亲族也当连坐同罪。如此恐惧,顿时令其中几个情绪失控,他们毫无征兆地就向外奔逃起来。谁知刚打开柴门,便听几声刺耳的萧萧箭鸣,破空而来。几人应声而倒,连一声临死前的惊呼都没有,便倒在雨后的泥地里,再也没了声息。
“邵璟!一定是邵璟!”
数人惊惧呼喊,状似癫狂。余人也知死期将近,个个面如死灰,唯有等死罢了。
他们都知道是骁骑营的邵璟来了。这令人惊魂难定的恐怖箭法,他们在朱雀门破的那个清晨就见识过了。
那是一群骑术惊人的虎狼,动如风火,疾如迅雷,在你尚未看清之时已倏然近身,勒马于前。手起刀落,所向必要见血;箭无虚发,所指必有伤亡。死于他们刀箭之下的,甚至连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落入尘泥,寂静无声。
若非太子军中那些强劲的死士,若非以王昶之名骗得数百太学生,若非他亲自赦免,动员死囚,他们只怕退不出雍都城。
其实早该想到会有今日的,可是到了这一日,又难免觉得命运何其残忍无情。
可是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之中,在众人撕裂般地期盼中,柴门之内、宅门之外,皆是了无生息。唯有一阵风吹来,屋顶滑落的无数雨珠化作万千飞花,四溅飞散,再一次砸向廊下水流中无数涟漪,荡漾起血红色的粼粼光斑。
风又停了,雨滴又只是似断非断地轻轻落下去,一个雨滴落下去纷飞出的千瓣万瓣也并不比无数雨珠要少。只是渐渐地,涟漪都散了,什么痕迹都没了。只是廊下积水中与门前泥地前的血色在不断蔓延浸润,和成了泥与水的一部分。
等了很久,远山还是那样静默,天地还是一片宁静,等死的滋味令人窒息。
草屋院落之外,其实也并不远,甚至连丝毫隐藏都没有,骁骑营的骑兵就那样无声等待着。
韩懿瞧着雨后乍晴的天空铺展出了一道灿烂金光,笑道:“日已西斜,中郎将确定不进去吗?难道放任泼天功劳擦肩而过?”
邵璟淡淡瞧了他一眼,道:“韩侯如果想去的话,大可以取这首功。”
韩懿敛了笑容,正色道:“中郎将真沉得住气,就不怕天黑之后生变,若放走了不该放走的人,只怕你不好交代吧。”
邵璟却反而笑了,道:“我怕啊,但我更怕天意难测。”
韩懿早已心知肚明,却故作才知道似的,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替中郎将走一趟吧。务必令此事善了善终。”
邵璟并不客气推辞,只在马上向着柴门院落方向展臂一挥道:“有劳韩侯了。”
韩懿不禁大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邵璟也回以一笑,道:“劳于王命,岂可虚应推辞。只是韩侯放心,我绝不与韩侯争这泼天功劳。”
韩懿却摇了摇头,催马靠过来,凑过脸来,低声道:“中郎将放心,君与我,功劳要拿,贵人身上的血,却一点也不沾。”
邵璟顿时明白了韩懿的意思,心中一凛,脸上却笑得随和,他也并不回话,只向韩懿略点点头,似乎是默许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表示。
韩懿睨了他一眼,却并不计较,带着自己的四五个门人死士便向柴门奔去。
见韩懿走远了,憋了许久的孟良便问道:“中郎将受命天子捉拿悖逆庶人,为何围而不动?”
邵璟瞧了孟良一眼,这个地方大族家的芝兰子弟,虽然极其灵慧,却毕竟受限于出身与阅历,对于权谋之微妙凶险并不能全知全解。
于是他叹了口气道:“今日之悖逆,焉知不是明日之爱子?”
孟良倒是一点就透,忙不迭地点头,道:“我明白了,中郎将是要困死此间人?如此使命既达,却可不为他日留刀柄。只是若此中人硬在里面靠着不出来,若时间久了,只怕夜长梦多。中郎将必然知道,想来这里捞功的人多了。再则将来若有人在陛下面前参言,说中郎将不遵诏令、迁延不进该当如何?”
邵璟便向着韩懿消失的地方,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带上他呢?”
“韩侯和东宫……?”
此中涉及二十年前的惊天之变,其中恩怨细节绝非孟良所能明白,但是韩家一门死于太子外祖家却是尽人皆知的。孟良也猜到了这韩懿与东宫有龃龉,急于想要东宫的命。
“他一个无官无职、孤身一人的,倒是胆子大。”孟良想明白之后讷讷说道。
邵璟摇摇头道:“你放心,他自然懂得杀人不如诛心,是不会动手的。”
孟良心里一惊,道:“这韩侯小小年纪,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心计。”
邵璟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良久方道:“你别小瞧了他,此人天生筹谋深沉。若谁犯在他手上,只怕不知死在何处。”
孟良沉吟片刻,却道:“果真英雄出少年,我只道这韩侯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
一语未了,却见柴门已开,一身黑衣的韩懿已率众驰还。众人心中都暗暗惊异于这往返之间何其迅速。
雨后的斜阳照在秋草尖上滚动的露珠上,熠耀生辉。也照在茅屋参差草檐上凝然不动的雨珠上,灿烂生辉。
一缕炊烟划过雨后初晴的天空,袅袅如画。黄粱米饭的香气隔着远远的荒野,渐次飘来。
泰和元年九月十三日,悖逆庶人在逃匿了十余日后,畏罪自戕于京郊一户农人的草屋中。所有追随者如张仙人等并农人父子皆从死。
两日后,天子还驾,正逢大雨。
雨水冲刷了整个雍都城,满城尘埃落定、万象更新。
只是城外的护城河鲜红的水流绕城而过,数日不绝。
此后三年,不断有人受东宫谋逆案株连,流配赐死朝士并太学生不可胜数,朝臣为之一空,所缺之官直到梁氏掌权后才陆续补缺。
人们不知那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转瞬间却殒命郊野的年轻皇太子在临终前作何感想。只是后来就流传出他死前曾题一首短歌于摇摇欲坠的廊柱上:
黄鹄翩翩兮一去不归,秋草摇摇兮丘山崔巍。
天不久覆兮地不终载,不见我母兮我心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