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繁体版 简体版
鲤鱼乡 > 山河舆图 > 第68章 十二 博弈

第68章 十二 博弈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晋北董氏,数十年前还不过是一介寒门。

而且这寒门还不同于今日之寒门——世家大族希图富庶之土,边远偏境并不能入了他们的眼,这倒给了边地寒门以野蛮生长的大好机遇。寒门在一些世家们连一个冷眼都懒得抛投的边角之处默默兴盛起来。且恰逢如今天子为了制衡世家,早些年就开始重用寒门,因此出身寒门而跻身权贵之流的也大有人在。这其中最风光的莫过于赵家。不过他赵家也算不上为了制衡谁而骤得富贵,只不过因为赵美人的偶然获宠,泼天价权势便从天而降。

董氏的兴起同梁氏一样,始于北狄连年掠边。

彼时朝廷致力于内修文治,对于边患,总归以防御为主。若非大规模的略边,狄胡乃至于羌人无伤大势的掠夺侵占,轻易不动刀兵。

时间长了,北狄与羌胡自然也摸清楚了中原朝廷的脾性,若非特例,向来不会大肆入侵。却又时时袭扰边民,连朝廷官吏亦有人命毁伤的。

彼时朝廷财力、人口接不足以支撑久战消耗,实在无法,只得划定几个边地,将田产、池责、盐铁等放一部分权给郡县,命郡守、县令等朝廷命官自行招募兵士,组建军队,自与戎狄周旋。

朝中派到这种苦寒之地的官吏,大多都是没有大族背景的寒门清贵。他们初来乍到,又无家族依托,朝中也没什么人为他们说话,因此并无力量与狄胡抗衡。

其间一些有手腕的,便率先选择与当地豪杰合作,借助地方大族及豪杰势力囤积粮草、厉兵秣马、招募将兵,与戎狄来来回回杀了几十年。

数十年间,朝中官吏虽走马灯似的换。但举凡是授职边境的郡县牧长,皆与大族协同抗狄胡。当然,为了笼络这些地方豪杰之辈乐于效力,在田产、税收、抽丁、徭役、征召举荐……这些有绝大利益可图的事务上多所纵容。甚至为了军费筹集、征兵抽丁等军务顺利开展,就连盐池山泽、铜铁矿冶等事关官民命脉的事务也与地方大族合作经营。

如此一来,派入边地的官员很快便有了显迹,课考时总算有了拿得出手的政绩,大都得以升迁,渐渐便去了富庶之地任要职,甚或入京为朝官的也不算少。

“铁打的土著豪杰,流水的郡守县令”,于是抗击狄、胡,掌控地方的权责便都落在地方豪杰手中,不过几十年,他们便成了不输世家大族的地方势力。云中梁氏、辽东马氏、陇右萧氏、蓟城孟氏……迅速崛起。

董氏当然不能与这些家族相提并论,却也因此褪去贫寒,成了一方悍将。

董氏祖上也曾有过几亩良田,奈何子孙后人不擅长经营,倒令这些田产变卖殆尽。到了董合祖父时,更加落魄,手无尺寸之地,又不肯出力为人佣耕,常与些斗鸡走狗、任性使气之徒结交,后来便结成一伙,时不时便钻官署的空子,有个风吹草动,见官府忙得分不开身时便流窜于各州县之间做些打家劫舍的无赖行径。

原本这董氏的家运可就一眼望到底了,左不过是聚贼成匪,说不准哪一日就让官署给剿灭了。然他家到底是个有时运的,恰恰遇到了梁家。梁信的父祖并叔伯颇有武略,彼时已成云中望族,且能征善战,抗击狄胡之名早已传遍晋北。梁家看重董合父子勇悍异常,便招在麾下,梁信之父曾亲授董合兵法。董合也不负主君之望,不惧恶战、不畏强虏,骁勇顽强、作战勇猛,常有先登、陷阵之功。于是董氏一族便举家跟了梁氏,渐渐成了亲信部曲。

梁家是极重人才,从未亏待过跟随自己浴血奋战的部曲。到梁信时,已有部曲数万人,非但军中素有威望,且得百姓拥戴,成名一方。待北狄与羌胡实力凋残罢兵请降时,因战功赫赫被天子亲召入京。

梁氏自知在晋北大约已到了极限,若要家族显赫,入京是迟早的。于是他便将大部分部曲留在晋北,继续守边抗敌,他只带着几家亲信同入雍都,加官进爵。

董氏出身鄙野,能在京中立足,全凭梁氏提携,合家子追随梁家,个个死忠不渝。

董合生了六七个儿子,倒有两个肖似乃父的,可是一个战死,一个病卒。剩下的四五个,许是被京城的富贵风流迷了眼,并无一个成器的。第六子董宁在幼弟夭折后,成了最年幼的少子,最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唯有兄长之子董冰是个少年才俊,非但勇武善战,且颇有文采,曾跟随顾绘素之父学过几年诗书。董合知道儿子不肖,总把侄子带在身边历练,实指望他能接过家族兴旺之责。哪知道这董冰竟死在狱中,董氏一族悲愤不可言喻。非但董氏冤屈,其实京中人闻知此事,也都怜悯梁氏及董氏之冤,不过是碍于形势,谁也不敢说出口罢了。

实则这董家于董冰之死,事先也并非全然不知情。据说狱中有人感于董冰铁骨铮铮,悄悄将董冰受刑将死一事透露给董合。董合与来人连夜密谈,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第二日董合便患了心痛病,卧床不起。

董冰死后,董家虽有冤情要诉,却苦于宫中没有门路,不能达于天听。

但董冰总不能白白死了,于是已故城门校尉之女郭述拿到董冰死前的血书后,借赴太后宴席之机入宫,冒死拦了天子车驾,当面陈辞。

这郭述声泪俱下、以性命作保,向天子痛诉董冰之冤,在场之人听得俱各心惊胆战,寒毛直竖。

天子听了亦是动容变色,沉默半晌,便问中常侍曹允等人:“郭氏所言可属实?”

曹允等人默然不语,唯有小黄门杜致喝道:“大胆郭氏,你冲撞圣驾在先,如今又空口无凭,胡言乱语,当株连九族。”

郭述却并不惶恐,慨然道:“妾身负梁、郭两族,岂不知欺君当诛?然不得不上报天子者,实乃董冰因妾夫梁略而受诛连,梁略之罪尚未查实,已有人命殒伤。妾夫罪否,唯陛下明察,妾愚不敢有言。然廷尉审讯若失当,令忠臣挫心,无辜送命,妾万死不敢不闻于天子。”

说罢郭述呈上血书,涕泪交加:“此中乃有烈士泣血锥心之痛,陛下为臣子之君,亦乃天下之父,唯君唯父,察此孤臣孽子遗志。”

天子长叹一声,便命人去接,曹允等皆说“便是实情,也该当交由太子或王司徒着专人核查”等语。

天子听了,大为震怒,绕开侍从便欲亲自与郭述交接。曹允瞧了一眼杜致,杜致立刻会意,忙上前欲为天子接下血书。

谁知天子竟不顾规矩,亲自上前接了血书,挥退上前侍奉的众人默默读了起来。

读罢,不禁潸然泪下。曹允等在旁边见了天子这等情形也不禁随之唏嘘。

“你们以为……我老得连实情都不该知道了吗?”

曹允等人都惶恐觳觫,却又无可回话。

谁知此时有一队侍从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见了这架势,也不敢上前。

又是杜致喝问何事。那领头的侍从便说是太子进献的新药方。

那侍从一面说着,一面察言观色,心中害怕,强打精神道:“虽是新药,却已令太医会同审查过了。臣贺陛下,太子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啪”的一声,那侍从连同药碗一同栽倒在地,众侍臣见了,慌忙跪倒一片。

天地默然,许久无声。众人俯伏叩首,一动不动,唯有郭述,虽跪着,却腰背挺直,目光凝然。她并不敢与天子对视,可是目光铮铮然,令这执掌天下二十余载的天子心中也不禁耸动。他只觉这目光里有万丈波涛,搅动人心。

太子和王昶那边也不是没有下足功夫,第二日便将从青州兖州得搜罗来的证供呈上天子。

郭象彼时正在城外督建天子的新苑墅——凤台,从郭朗那里得来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入城中,待赶到东宫时,证供却已呈上。

郭象顾不得礼仪周全,草草行了礼,上前便问:“殿下,青兖来的证词可呈上去了?”

太子疑惑地点点头:“梁略之妻借着董冰之死,不知何处弄了个血书出来,听说昨夜陛下召见姜策,就连中常侍曹允也在。到底说了什么,竟是一个字也查探不出来。事不宜迟,一早就呈进去了。”

郭象连连问道:“是殿下亲自呈上的吗?陛下可看到了?陛下怎么说?”

太子瞧见郭象一脑门着急的样子,不禁失笑道:“郭公也太着急了,且先坐了,慢慢说岂不好?”

郭象也觉出自己的失礼来,太子这样说他也无法,只得拜谢赐座,方在下首席座,静待太子答言。

“昨日吾与王司徒商议,这证词自然还是要从庭伟走。虽然陛下命吾全权督审,然到底不能越过廷尉去。”太子顿了顿,向郭象脸上瞥了一眼,道:“如今这种情况,况且若果真有差错,推给廷尉那边就行了。”

郭象听了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太子适才那一眼只怕大有含义,他暗暗思忖,躬身回道:“那董冰受审许久,命悬一线也不止一次,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自戕了呢?其中必有缘故。”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