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然而很久很久以后,也不知从何时起,世间便流传郭氏女公子,女扮男装修习儒学,才学不让须眉的传说。
经历江山浮沉、世事代谢的后人们,并不知道,郭霁当初不过是为了瞧瞧太学的男子们都在做什么罢了。且她也并未在太学分舍——渭北学宫学到什么,她不过混迹其中数日而已,好容易赶上一次大都授,偏偏天子要驾临,她还被邵璟发现给带走了。
世间传说大抵如此,总是从掩埋了的真相中生出的世人心愿。
孟良是个好吃好乐的,他将切好的薄而韧的大片牛腰肉,夹好了平铺在烧热的石板上。
滋啦一声,那牛肉便瞬间蜷曲了起来,散发出阵阵诱人的肉香。待一片片烤好了,他又拿出早备好的蘸料,让几个人自主从石头上取食。
郭霁从未见过这种食用之法,倒是大感兴趣。然起初还觉得在几个外男面前毫无遮拦的饮食实在不当,后来到底受不了那香味,便借着梁武的撺掇食用起来,果然滋味之美,胜过人间所有佳肴。她不知不觉便连吃了好几片,还意犹未尽,又从那热石头上夹了好几片。
梁武和董宁也赶忙的抢肉,那董宁见梁武夹了好些,还不忘分与郭霁,便一边大吃大嚼,一面笑道:“梁四公子,你也有今日。向来都是我伺候你,你受用惯了的,也会服侍人了啊。”
梁武将一片烤好的肉从董宁的筷底抢来,笑道:“阿宁,不管我服侍谁,你都得服侍我。若是敢有别的念想,我抽你!”
董宁呵呵笑起来,收了平日在别人面前的蛮横,道:“那是自然,就当我董宁上辈子欠你梁四公子的。以后你做王侯,我就给你做将,你做大将,我就做你的马前卒。”
梁武素以欺负董宁为乐,见董宁知趣,不禁洋洋得意,十分痛快道:“许你了!”
董宁便谑笑道:“哎哟,那我董宁终身可有指望了。”
孟良一边将肉片源源不断地铺在依旧炙热的石板上,一边又将牛骨牛肉一起装入瓦釜中,架在篝火上做牛肉煲,一边笑道:“看你俩那沾沾自喜样儿,敢情如今已然王侯将相了似的。”
梁武傲然道:“燕雀果然不知鸿鹄啊。待我功成名就,少不了你孟大的好处。”
孟良撇了撇嘴道:“罢了罢了,待梁四公子功成名就了,我孟良的坟头木都可以合抱了。”
“看他好瞧不起人呢!”梁武一只胳膊自然地搭在董宁肩上,十分纨绔气地道:“还是我的阿宁靠得住。你等我功成名就着,第一个就灭了孟良。”
“对,灭了他!”董宁便起哄:“敢情是攀上高枝了,不认我们兄弟了。那邵老二是给了你什么职位了还是什么好处了?”
孟良倒是不闹了,叹了一声:“邵中郎将果然治军严谨,训练的法子都是些虎狼法子,所以手下的骑兵们个个都如狼似虎的,却又偏偏听命他一人。这是个豪杰,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梁武和董宁对望了一眼,那董宁便道:“你才跟了邵璟几天,就这样给他吹牛皮?别人的话你说我还信,这邵璟嘛——我觉得也和我们差不多。不就是仗着他老子和母亲,在雍都城横行霸道的。”
孟良摇了摇头:“不一样,不一样。至少如今是不一样的。当然你二人将来也必然是人杰,只是尚未锥处囊中罢了。”
梁武吃了一片肉,道:“董六,你别小瞧了邵璟,孟大说的有理。当日他和我兄长一同入太学,听闻虽不勤勉,却颇识书史。十五岁跟随他父亲的旧亲信沙场观战,十六岁力拒北狄,十八岁就选了郎卫。而且据我所知,绝非依靠家里,是真有天赞之能的。我兄长平日不好褒贬人的,但是却对邵璟赞不绝口。何况你想想,就算在京城里他混得好是靠了家里,这几年的军功绝不是白得的。他可是实打实的与勇悍的戎狄们作战,据说未曾一败。”
董宁也不叫嚣了,若有所思道:“你说他会不会是遇到的都是比较好打的对手,也就是说难啃的骨头都被别人啃了,他捡漏了呢?”
“他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沙场去。能上阵与戎狄作战的,都有点名号。虽说世家高门的常常得清闲差事冒领军功,而寒门出身的的确常常啃硬骨头,出力不讨好。可你别忘了那是瞬息万变的关塞沙场,有些事情,人力无法触及。如果说是幸运的话……”梁武摇摇头,思忖道:“董六你想,一个人若是靠着幸运取胜,总不能次次都幸运吧。据说他父亲当年就能征善战,堪称天选之将,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安居乐业起来。我有时候听父亲和几个兄弟在家论议这几年的征伐战役、胜败之道,他们讲论起邵璟战绩时,都异口同声说他这几年遇到的可都是戎狄里面的首寇劲敌。我听说他既善治军又善战,与士卒同食同泽同战,而且舍得花钱,手下的人没有不为他效死的。”
孟良听到这里便拼命点头:“他作战我没见过,不好妄下结论。治军我可见识过一二,纪律十分严明、赏进罚退、说一不二。且又擅长笼络军心,他手下的人,若有千人,那么千人之力,必使一处;若有万人,那便万众一心,齐发一端。他是真舍得花钱呀,就是我家,虽不敢跟梁公子家里比,然在幽州那苦寒之地也见过点东西,但我都替他心疼。不但朝廷赏的他都按照差等分了人,自己并不留,甚至还会拿出自己的私产鼓励格外忠诚勇猛或特殊功绩之士。就连我这个小主簿,也得了不少好处。”
“这就是了,出去和英勇善战的戎狄作战,那可是拿脑袋换功勋。骁骑营的将士出身又高,如果将领威望不高,或者没有真材实料,谁会卖命?”梁武便笑道:“你们放心吧,凡是处处功成的人,别管他是干什么的,其功业绝非幸致。”
董宁皱起眉头想了想,又道:“这邵中郎将治军作战固然极具天赋。你说他此去晋州,果真能做好‘度田’的事吗?听说京中人人争传,他治军没的说,但是从政却不过如此,一接了晋州刺史的任命,又犯了豪横傲慢的病,人没到晋州,狂话却说得满城皆知,天子训诫他也不改,晋阳那边天天摆宴相庆,庆幸这么个傲慢公子去领晋州刺史呢。”
梁武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邵璟肯定不仅是傲慢公子,傲慢公子上不得沙场。别是晋州豪族被迷了眼吧。”
孟良沉思片刻,道:“我是从地方来的,可知道那些郡县中的豪族们绝非易与之辈。他们不可能是轻易被糊弄。”
梁武瞧着孟良笑道:“对呀,差点忘了,你就是地方豪族啊。应该也清楚地方豪族的弱点吧。”
“我家算什么豪族?比之关洛大族微如蝼蚁。然冷眼旁观,也觉地方豪族固然厉害,然格局有限,比之朝廷这些一等世家高门,那就差得远了。正因为如此,家父才命我来太学,他自知我资质平凡,没指望能成什么通世大儒,只指望能观摩京中豪贤门阀行事之一二。可惜我蠢顿懒散,混了这几年。唯一的便是结交了如君等三二好友,也算是不虚此行。”孟良沉思了片刻,又道:“不过王家可是很厉害的,咱们的司徒王昶就是出身晋阳王氏的。”
梁武淡淡说了一句“那就拭目以待吧”,见石头上的炙肉都熟了,就又去给郭霁夹肉,这一回头却见郭霁听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