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见那里有鸟影,也不闻那里有声息,也许是早被废弃的,也许是飞鸟投林外出谋食去了。
梁武看得津津有味,说起他们兄弟从前淘气,上树去抓鸟雀、掏鸟蛋的事。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还在云中,淘气得很。有一次掏鸟窝,被觅食归来的老雀察觉了,那老雀也真是凶,把我指头狠狠叨了一口。你瞧这还有伤疤呢。后来我不小心将才上身的新锦袍撕坏了,被我父亲知道了,狠狠捶了一顿。”
“为这个被打了?”郭霁有些不可思议的。
郭家的父母性情各异,儿女却鲜少惹祸,极少有挨打的,并不知道挨打为何物。便犯了错,也是罚跪罚抄家规。郭霁是被罚的最多的了,多是罚抄女戒书什么的。
倒是听说郭述的庶兄郭腾小时候常挨打,但郭腾比她大十几岁,所以对他小时候的事她没什么记忆。因为自从她记事以来没多久,她的那位有胡人血统的叔父就战死沙场了。
“是呀,就是被打了。那时候父亲天天忙着与北狄作战,对我们没什么耐心。唯独对兄长客气,那时候家里的事全靠兄长。什么北狄来偷袭家眷了,什么山贼来打劫了,后有追兵,前遇狼群等各种危机,都是兄长率领乡里部曲打退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名震边塞了,许多晋州世家争着把女儿嫁给他,他娶了我母亲后便贬妻为妾,兄长的母亲是个有气性的,宁可义绝也不肯。父亲对我那羌胡嫡母很决绝,却对兄长器重有加。就连我母亲,也十分信赖兄长。”
“那你兄长……”郭霁措辞了半天才道:“不怨恨令堂?”
梁武摇了摇头:“大概不至于吧,当初我母亲并没有挑唆父亲休妻,愿意以世家身份甘居侧室。也曾在父亲和嫡母之间百般调解,可是父亲死活不愿意,也不知道是真心爱惜我母亲,还是因为与羌胡人嫡母的母家决裂了,反正起初是要嫡母自降为侧室,两个人都不肯退步,后来干脆断了恩情。”
郭霁这才知道原来梁武的父亲曾经对原配夫人这样狠绝,怪道她那姊夫梁略总是那样一张板着的面孔。
她曾经因为郭述的事情对梁略颇为衔恨,如今却觉得这梁略也怪可怜的。
梁武又道:“父亲离家抗敌的日子,我们全靠他护着。我兄长是个把身负之任看得比私人感情重要的多的人,别说对待母亲和我,就连父亲的庶子女和姬妾他也照顾有加。我原本该感激他的,可是却偏偏讨厌他。”
“讨厌他?”郭霁诧异道:“为什么?”
梁武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嫉妒他呗!他除了母亲不如我,样样比我强。问题是他还事事管着我,比父亲还讨厌。就像上次,你泼了我一脸墨那次,那个学正是我兄长在太学时候的同窗,没什么本事,却惯会告状讨好,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兄长,可让我那个一板一眼的兄长把我好一顿教训。他虽没告诉父亲,到底母亲打听到了他教训我的原因,连我母亲都站在他那边,说多亏有这样一个好兄长,我是何其有幸。你说我能不烦他吗?”
郭霁一听,也觉得梁武挺惨的。自出生就被这样一个文韬武略的兄长比的一无是处,做什么都是错的,自然就更加逆反了。
她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么可怜啊。”
梁武一本正经地倾诉完了,却又没了正形,笑着,道:“你也于心不忍了?”
“确实有一点。”
“中山狼也有恻隐之心了?”
“对,听了你的话,中山狼也动了不忍之心。”
“世上的中山狼,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那为什么?”
“貌美啊,还能为什么?”
郭霁脸上一红,心里却有点说不清的滋味。那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全新意味,似是欢喜,却又似是害怕,实落落的,又空虚虚的。
梁武看了看她微微笑起来,不知为何却又转了话题:“我跟你说那鸟窝的事,其实是想告诉你,我从前无数次见过那样的鸟窝,一点不觉得什么,可是今日看了,却因触动心事,寻常风景就别有不同了。”
“哦,这样啊。”
两人说得有些累了,就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听着林间鸟鸣,看着潺潺流水弯弯绕绕,流向桑林的另一面,不知要流向何方去。
雨渐渐小了,雾也没那样浓了,眼前视线顿时明亮了。
梁武瞧着那些一串串摇摇欲坠的紫色桑葚,道:“想不到这桑葚都熟成这样了,我去摘了来。”
他身手果然伶俐,片刻便蹿上了树,一只斑鸠在树上猛啄那熟透了的沉甸甸一串串的紫红桑葚,见猛地来了个人,先是一愣,然后扑棱棱飞走了。
偌大的桑林中,空空如也、不闻人声,郭霁安安静静坐着,瞧着梁武麻利地将挂着雨珠的桑葚一连摘了数十串,毫不顾忌地全兜在衣衫上。
他没穿外袍,却是一身白衣,毛毛细雨洒在身上,显得他不像是个纨绔子弟,竟真是个少年该有的美好模样了。
梁武在树上回头向她一笑,道一声“差不多够了”,就已经呲溜溜地下了树,淋着雨,像个落汤鸡似的窜回洞中。
他们也没吃那桑葚,就在石头上摆着欣赏。
梁武是真有两下子,也不知他怎么弄的,熟的透透的桑葚子,经了他的手,却没有一丝凋零破碎的样子。一个个晶莹剔透,饱成丰满的滴溜溜排在青黑的石头上,很是好看。
“梁武?”
“嗯?”
“你说以后,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再看见这样的桑林、这样的桑葚子,会不会也觉得世上的桑林,都别有不同?”